“门口有何物?”
蜘蛛女偏头看向门外,诧异道。
她眼中,棺材铺掌柜双眼蒙着一层极厚的灰翳,明显是目盲之人,此刻却呆愣愣地“望”着空无一物的门外,怪哉。
但想到昨夜经历和掷来的那把锉刀,她又觉得他不像是失明者。
更是怪哉。
“你看不……”
苏归硬生生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那人没影子。
定睛细看,竟是双脚都未曾挨地,周身散发微光,久视之,脊背竟微生寒意。
不是活人!
华服那人眉清鼻挺,面含笑意,看着甚是年轻,估摸也就二十七八岁。
他向着苏归恭敬一揖。
声润,如玉。
“掌柜,此行叨扰,实在对不住!”
苏归嘴角抽搐,这货谁啊,完全不认识,应道:
“你是?”
旁边,蜘蛛女听到他在开口,细眉一扬,那语言分明是掷石入潭,有声但无意,不似人言。
她竟是一句也没听懂。
华服青年只是一笑,伸出手往身边虚搭,随后做了个抓扣的动作。
苏归恍然。
他就是那个躺在棺材里的披甲猛士!
“我还以为里面那个是位百经沙场的老将军……竟然是你这么……年轻的读书人?读书也能读出那样的杀伐之气?!”
青年丝毫不恼,笑答:
“鄙人不才,七年前任知县,临危率众抵御贼寇,略有成效,恰逢彼时仕途难行……”
他脸上笑容微敛,稍顿又继续道:
“想着皆是报国……”
提及“报国”二字,他脸上的萧瑟之意再也压制不住,垂下头,不愿让人见到自己的表情。
“便辞去官职,借着此前御敌有几分薄功,改投了行伍……”
这是一等一等一的牛人啊!
苏归心惊不已。
差不多二十岁就当官做了知县,而且还能领着县里那点人杀敌立功,还是临时!更不要说竟是凭着几分心气,弃文从武。
联想到自己只是个卖棺材的,他不禁感叹:“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胜仗多些。”青年轻笑,谦虚道。
苏归一听这话,抱拳好奇道:
“敢问兄台,输过几次?”
“征战五十余场,三败。”
苏归闭眼摇头,扶额微笑。
七年里打了五十几仗,只输了三次。呵呵,胜率超过百分之九十!这是人?!
等等,这种功绩前身怎么也该有所耳闻吧,还有他这么厉害……
“那将军为何……”
进了棺材。
他终是没有说出这后半截话,因为他确实想起来有这么一位猛人。
官拜正三品,云德大将军,封上护军的白庆之。
火攻西漠,一计巧破月禾氏与贪涂两族联军;千骑追击,逐柯戎四万骑兵,远去三百里,斩杀八千人!
这才是配得上“天武”二字的武将!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这本是说的前朝一位与他同名但不同姓的名将,但不知何时起,已被众人默认称颂的是他。
苏归立即改口道:
“白将军您可别多想,我就随便一说,您千万别放心上!”
华服装扮的白庆之却像是没听到,双目失神,轻抚玉佩,怅然若失道:
“便是亡于这第三败。”
“可是最近好像没打什么仗啊?”苏归忍不住问道。
虽然现在天武局势动荡,但在前几年,那些敢于犯边的小鬼,早被扫进了垃圾堆里,哪来的敌人?
白庆之叹气答:
“非是外寇。”
紧接着他又是一揖,说:
“还请劳烦掌柜一事。”
苏归肃然起敬,哪敢再受此大礼,当即下床,也不管蜘蛛女怪异的眼神,向门口还了一揖,道:
“将军请讲,只要我能办到。”
白庆之说:
“劳烦掌柜就近寻处地,送在下入土。昨夜吾受生前执念所困,将变尸魁,幸蒙掌柜所救,化去杀意怨气。今日特地等候,拜谢此恩。”
苏归一时不知何言当讲,此事自不应推脱,只道:
“可是,那棺材都已经破了。要不,我先帮您造副好的?”
“不必。”
白庆之摇头,苦笑道:“实是乏了,还望掌柜成全。”
他顿了顿又言:
“吾项上挂有一扳指,无以为报,请掌柜收下。至于余下银两杂物,若掌柜的不嫌弃,尽可一并收下,但请烧去书信,留在下甲胄弓刀齐全。”
又是一揖。
白将军就此化作流光消散在空中,再无踪迹。
苏归呆望门口。
前身目盲,束发后,每有暇隙便去往西桥头茶馆,也不饮茶,只听那说书的先生讲些英雄传记。
那时恰逢初入军伍不过一载的白袍将军,年少成名。
驱蛮夷,逐边寇。
纛旗扬兮振振,乌甲向日兮光莹莹。
千军万马,驰骋山河,最是让他心神往之。
哪怕前身甚至都不知晓白色为何物,都不妨碍他为之当堂喝彩,从并不富裕的荷包中取出一枚铜钱,付与说书匠。
而此刻。
他最崇拜的故事里威勇不败的白袍将军,栖身在他还没做好但已破顺的棺材里。
乌甲白袍,战功赫赫,光耀一时,终了。
苏归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唏嘘,又有悲伤。
一个莫名的念头升起,他就此打定主意,决不可轻易死去!一定不能随意显山露水!
要苟住,哪怕苟且,哪怕活成个老王八!
兀自感慨,身后传来一声轻呼。
“店家?”
苏归全身一紧,竟是把她给忘了,吓了一跳,答:
“干嘛?”
蜘蛛女圆润的八只眼睛显露出四倍的不解,“可需要去看大夫?”
苏归正要反驳,却想到一个更要紧的问题,说道:
“那啥,这是感谢上天保佑的仪式,棺材铺独有的。姑娘,我们这么叫来叫去的好别扭,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犹豫了一下,却是反问道:“你真有眼疾?”
苏归看着她表达四倍困惑的眼睛,清晰至极,严肃而诚恳道:
“自幼目盲,千真万确。”
她不信,伸手在他眼前晃悠,还比出了戳双目的手势。
苏归心中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说:
“姑娘,我已经回答了。你的名字是?”
她收了手,仍是不肯应,又问道:
“昨夜,我醒来时,见你伏在那恶徒衣物上,两怪已是形神俱灭,是你所为?”
此刻的声音又变得冷冰冰。
“我哪知啊!我只听见噼里啪啦打的动静,两脚发软跑不动路。一会好像有什么从房梁上掉下了,周围一下变得好冷,然后我就昏倒了,醒来就在床上。”
她蹙眉沉思,终是半信半疑,将一枚白色物件放到苏归手心里。
“无论如何,你终归救我一命。这是昨夜你攥在手里的,握太紧,刺进手掌,我取了,现归还你。”
苏归这时才发觉手心是有点痛。
“我叫丰七娘。你可以叫我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