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睁开眼,满屋子的空白墓碑。
窗外阴沉沉的,连绵的坟冢掩映在青山的雾气里,一眼望不到头。
这是哪?我穿越了?
记忆涌上脑海......
当下是大洛王朝,国祚千年有余。
嗯,懂的都懂,这岁数续不了多久了。
国家表面安定,但太后垂帘听政,百官人浮于事,富者愈富贫者积贫,已是百病缠身。
更可怕的是,随着朝纲崩坏,民心不稳,被压制千年的魑魅魍魉开始蠢蠢欲动。
这世界,有妖异!
而自己现在正位于京城郊外,凶陵门口的一间墓匠铺子里。
所谓凶陵,所葬非人,正是被斩杀的妖魔鬼怪!
“擦,我怎么被困在这个鬼地方?!”高天垂死病中惊坐起,炮灰竟是我自己。
妖鬼已经够酸爽了,妖鬼的墓地......双倍的快乐。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自己无父无母,乃是京郊凶陵的一介鬼墓匠。
所谓鬼墓匠,是为死去的鬼怪镌刻墓碑的工匠,受鬼部管辖。
鬼部是朝廷三省七部中最有权势的部门,专司斩妖除魔。
至于为何要为妖鬼修坟刻墓?
这倒不是大洛圣母病发,妖怪的命也是命什么的,而是为了镇住它们的神魂。
俗话说,盖棺定论,人鬼皆适用。
妖鬼虽死,神魂不灭。须按白事之礼埋葬尸首,并将其所犯命案悉数刻在墓碑上。这样才能镇住神魂,让时间褪去阴气,往生极乐。
如果管杀不管埋,或者墓志铭有遗漏,那就意味着棺未盖,论未定。神魂不散,为祸人间。
而为妖鬼造墓碑、刻墓志铭,就是鬼墓匠的职责。
普通妖鬼的墓碑没什么讲究,形制、材料与人类无异。原主就趁空闲时间雕刻了不少空墓碑,堆了一屋子。
道行更高的妖鬼,墓碑就要特制了,但这种情况极少,高天还没遇到过。
造墓碑不难,难的是刻墓志铭。
妖鬼所犯命案,由鬼部负责调查清楚,鬼墓匠照着刻便是。
听着简单,实际上等于把性命交给鬼部的官老爷们。
只要墓志铭遗漏了哪怕一条命案,鬼墓匠就哦豁了,神魂马上到你家门口。
历年来,被鬼部坑死的鬼墓匠不在少数。
而即使侥幸没被坑,鬼墓匠也照样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因为与棺材铺、寿衣店这些吃死人饭的不同,鬼墓匠吃的是死鬼饭,最损阴德。
凶陵门外一条街,鬼部设立的墓匠铺子共七七四十九间,鬼墓匠代代相传,没有一个善终。
命好的还能争取混个暴毙,留下全尸。至于点儿背的......下场要多阴间有多阴间。
“这什么坑爹工作啊!”高天慌了。
但大洛啥都缺,唯独不缺人。生命权?那是什么,能吃吗?
何况鬼墓匠至少能混口饭吃,他不做,饥民、流民、破产农民抢破头都做不了。
太卷了太卷了。
而且这世界还很不太平,怪、力、乱、神一个不缺......
“你还没死啊?正好,来活了。”
门口探进来一个满脸狗皮膏药的斗鸡眼,吊着公鸭嗓子喊。
他一身皂青色的吏服,手里吊儿郎当地扬着一卷纸。黑底红字,镶着金边,是寿衣的配色。
正是今天要刻的墓志铭。
高天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似哭非笑的表情,迎出门拱手道:
“苟旦哥,不进来坐坐?”
苟旦是鬼部小吏,负责给这些倒血霉的鬼墓匠们派发任务。
某种程度上,这家伙既是衣食父母,又兼黑白无常。
“不坐了,小爷我还得和郭侍郎捉鬼呢。这是今天的活,阴气太重,必须正午下葬,你抓紧。”
苟旦抽出一页纸塞给高天,跛着脚匆匆赶往下一家。
高天接过,顺手从纸里摸出了一枚翠绿色的丹药。
艾草桃枝丸,最基础的驱邪药丸。虽然聊胜于无,但也是苟旦自掏腰包的心意。
那货虽然长得别出心裁,名字也很接地府,但为人还不错,可以处。
就是不知这丹药,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同行都有......
呸呸呸,瞎琢磨什么呢!
高天颓然坐在凉板凳上,盯着这张催命符似的黑纸发呆。
纸上密密麻麻,记载着一只水鬼的光辉业绩。最久远的一直追溯到五百年前,最近的就在上个月。
“乾景二十年,戚家屯溺毙村人六名。晧泰元年,河东州溺毙孩童十三......”
短短几行字,就让高天如坠冰窖。
这只水鬼在洛水流域逞凶五百年,手上积欠人命三千余条,邪力极强。
上个月,鬼部侍郎郭襄亲自将其斩杀,才中止了它罪恶的一生。
至于这个“中止”能否变成“终止”,就看高天的了。
今天午时是吉日良辰,必须在这个时辰之前刻完墓碑。否则水鬼不得入土为安,神魂必定作祟。
压力山大。
墓志铭字虽多,但原主的技艺还在,墓碑也是现成的,按时完工并不难。
真正的问题是,给如此凶险的水鬼刻碑,保不齐损个大阴德,一口气把阳寿扣到负数,或者墓志铭漏了一两条人命,三章完结撒花......
“能跳槽吗?讨饭也比送死强啊......”
答案当然是不能,鬼墓匠签的都是卖身契,至死方休。
逃跑更不行,凶陵是皇家禁区,由鬼部精锐看守,生人死鬼均不得随意出入。
朝廷如此重视,是因为鬼墓匠虽是消耗品,但入行条件苛刻,不是随便抓个流民就能充数的。
识字+抡得动锤子,就撇掉了一大半人。
此外,鬼墓匠的灵力天赋必须极低,远低于常人,这样才不易受阴气的影响,可以多撑几年,不至于刚上班就报废。
符合上述条件,又自愿为朝廷卖命的阆苑仙葩,不能说凤毛麟角,只能说九牛一毛。
所以,鬼墓匠一般由重刑犯担任,或者鬼部从孤儿中挑选,自幼培养。
不论哪一种,朝廷都有一万个理由把他们软禁起来。
高天就属于后者。当年郭襄花了二两银子,把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从入行到入土安排得明明白白。
现在的他还不到二十岁,却感觉身体被掏空,已经气息暮暮了。
刻完这碑只怕凶多吉少,但如果旷工误了时辰,后果也很严重。
哪头都是死路,如何是好......
不经意间,他瞥了眼屋里的香案。
三炷香中间长,两边短,向他比出了国际通用友好手势。
常言人怕三长两短,香忌两短一长,好大的凶兆啊......
“唉,干吧!”
思前想后,高天一跺脚,囫囵吞下艾草桃枝驱邪丸,拿起了锤子锥子。
“如果嗝屁了,穿回去还来得及赶地铁。”
他自嘲一句,在满屋子的空墓碑里挑了块大的,忐忑不安地开工。
一把锤,一杆锥,人生自古谁无死。
四下一片死寂,唯有叮叮当当......
............
不知不觉,已是晌午时分,天色却越发阴暗。
“......庆景二年三月,决洛水,溺亡村人二百三十口......搞定!”
高天刻完密密麻麻的墓志铭,酸得抬不起胳膊,但不敢懈怠,又将每个字都细细描金。
全程有惊无险,没出什么幺蛾子。
“娘的,什么凶兆不凶兆,都是封建迷信!”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出一口气。
就在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一阵目眩。
眼前浓雾漫漫,耳畔怨声艾艾,似是黄泉地府,轮回之地。
天地晦暗不明,就在这一片混沌中,一本奇书飘然而至。
封皮漆黑,厚不可量,全书却没有一个字。
怪书翻过第一页,空白的纸上,幽然浮现出一个可怖的轮廓。
长发飘飘,张牙舞爪,地上一滩水渍似的阴影。
似乎是一只水鬼。
一瞬间,四个空洞的大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无字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