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多用了几口,晚饭摆的有些晚。清炒菜心,凉拌芦笋,糟卤鸡脯炝脆芹,卤水豆腐炒菠菜,两碟风腌小菜,两碗豌豆素粥。林姨娘和婉莹借着最后一丝暮光,点一盏烛灯,丫鬟侍女布菜奉茶在侧。
一时饭毕,母女二人摒去众人,围着一个低矮的炕桌,一边剔莲心,一边话家常。时值仲秋,暖阁里还没有烧地火,只在炕放了一个精致适的炕炉。放下两边的棉帘子,只小会儿,东暖阁里也暖热起来。
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出了些汗,反而不好将莲心剃干净。左一下滑到右边,右一下又滑到左边。来回几次方才找到适的力度。
“娘,青儿今日的妆容可好。”婉莹拿了一方丝帕,擦了擦自己手看不到的汗,问母亲。
自师大人的寿诞之后,婉莹仿佛忽然间长大了,也渐渐明白林姨娘的心意。
林姨娘将剔出来的莲心放在瓷盒子里,将莲子放在另一个小萝筐里。眼睛专注于一颗新的莲子,眉目也不抬地说“很好,懂得守己,内敛。”
听得林姨娘地夸奖,心思早飞了九霄云外,婉莹心心里暗喜。自己果然越来越懂得母亲的心意。转而又想到下午的烦脑,心着实不悦,抓了一只莲子,捏了一下绣花针,心飘渺,手也飘渺,第一次竟捏了个空。按下心的浮躁,踏踏实实地捻了几圈,稳稳地把绣花针捏起来。然而那一百两黄金,终究不是个小数目,她心也实在按耐不住,便问母亲。
“娘,你月例不过两,加婉莹的十两。一百两黄金怕也是娘的所有积蓄了吧?”这话婉莹憋了一下午,早想问,只因人多未曾开口。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娘原本不看这些,若这些钱真能替你消灾解难,也算是值得。”林姨娘的视线依旧不曾离开手的那颗莲子。
“娘的话,青儿不是很懂。最多是入不得掖亭的法眼,婉莹也巴不得被退回来,哪里会有灾难呢?”林姨娘或许是专注于手的莲子,无心将自己心的话说了出来,只是这一句话更是把婉莹拉入迷雾之,原本婉莹还以为母女心里想的是一样的。却原来,母亲心思之深沉,远在婉莹能揣度之外。
“傻孩子,怎么会被退回来的?历朝历代凡是被皇家看的女子哪里有退还之说呢?算不甚合意,不过留在宫里使役到终老罢了而已。”林姨娘终于把视线挪动到婉莹焦灼的目光里。手依旧捏着莲子和绣花针。
果然是婉莹想的简单了,她一心以为自己落选便能待在家里,跟如今一个模样。却忘记了,选不秀女,还有宫女这一层。哪里能轻易回了家?
“若是寻常,不过打法几两银子,报个小病也唬弄过去,现在棘手棘手在你是东安太妃举荐给太后的。这么硬生生地对付过去,东安太妃岂有不多心的?更何况朝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能轻易让我们做成这件事情?再一桩,太后这次有心拉拢你爹爹,前几日,在宫里邀你爹爹喝茶赏菊,话里话外希望你爹爹能投靠武安侯,这个时候如果谎报你有病无法入宫待选,岂不是连太后也得罪了?”
烛光摇曳,如同阴风吹动,林姨娘拿剪刀,剪去了歪着脑袋长长的烛花,斗室里复又安稳明亮。放下剪刀,继续拿起莲子和绣花针。婉莹细心地看着,母亲一下子捏起了绣花针。心暗暗佩服:母亲到底是见过世面,自己早已心乱如麻,母亲却依旧静如止水。
林姨娘接着说:“我和你爹爹私底下商量过,太后和皇没见过你,如果送去的画像,没有入皇的法眼,这件事情好办多了。你爹爹已经打点好太后和皇身边的人,差崔先生这一副丹青十全十美了。”
林姨娘说到这里十分松快,婉莹却有些落寂,这一切跟自己想得一点都不一样,下午还为100两黄金烦脑,此刻又为自己前途堪忧,小小的脑袋,一时间翻江倒海,真真不知道该烦脑哪一件才好?
林姨娘撂下莲子,隔着萝筐拉住婉莹微微出汗的手,在白昼一样的烛光下,婉莹的手背如同一块皎洁的美玉。林姨娘来回摸索了几次,慈爱地说:“青儿,正是因你入宫之事无可挽回,宫情形晦暗不明,越是低调内敛,才不致招致嫉恨,沾染祸端。娘虽在府,宫里的情形也略听得一二。此番真的是身不由己,否则娘断不会让你入宫。”
林姨娘当然不敢说出真正的原因,那是当今皇帝已在风雨飘摇之。这样一个无依无靠前途未卜的皇帝,林姨娘绝不会将女儿送给她。
“娘,你也说事已至此,那听天由命。或许是福呢?”
林姨娘苦笑一下,心依旧不能将大逆不道的真正理由说出来,只说:“傻孩子,你又不是没有风闻,当今圣内宠极多,且无心朝政,最喜在内宫厮混。朝内外不过仗着太后和武安侯料理才能稳得住。福又从何来?太后素来溺爱皇,也听之任之。”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嘱咐道:“这些话放在心里行了,千万不能宣之于口,让别人知道从咱们嘴里说出来,是要满门抄斩的。”
“娘,这些道理婉莹懂,婉莹进宫不会多说一句话,不会给爹爹惹事生非的。”
“好孩子,娘知道的。只是这些事情事关重大,娘才特意嘱咐你。”
听到此处,婉莹忽地想起些什么,便问道:“娘,孩儿风闻当今皇是当年宝华夫人所出,太后不过是养母,既是养母又怎会如此溺爱呢?”
婉莹所问,估计也是全天下人心的疑窦,林姨娘或许闲来无事的时候,或许女眷们你来我往的时候,早找好回答婉莹的说辞,因此不假思索地说:“太后心慈,况且当年与宝华夫人的金兰之谊在宫里曾传为佳话。又见皇自幼失怙,昔日姐妹又随先帝驾鹤西去,焉有不爱之理?”
只是林姨娘自己也不敢十分相信自己这一番说辞。太后对皇帝的溺爱,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心慈的母亲,举国下没有不赞颂褒扬的。圣躬略有不安,便常驻御榻前侍奉,圣躬痊愈,必定打醮还愿,仙佛同谢。越是大张旗鼓,亲力亲为,便越有做给世人看的样子。
相反对自己亲生的荣亲王,倒是十分严苛,前几年宫常有太后笞打荣亲王的轶闻传出。荣亲王每每至深夜,也是师大人亲眼所见。
荣亲王现在能开疆,武能阔土。反观皇,骄奢淫逸,飞扬跋扈,大臣的奏折常常要帝师解读深意,连累着师大人每次表奏事的时候,都要费尽心思地揣摩皇能读懂的词语。连侍奉在侧的林姨娘也每每心焦。
“那婉莹便洁身自好,不与之同流合污即可。”婉莹听母亲对皇言辞略有怪异,心里也多少明白母亲不愿自己入宫,大约是瞧不皇。母女心意相通,只是嘴不明说而已。
“如此只是委屈我的青儿,常言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岂不知最寻常的愿望,也是最难实现之事。”林姨娘叹声气,紧接着话锋一转:“其实此境况也不是无解的绝境,只是想要解此困境,需天时,地利,人和还有缘分。四者缺一不可,哪怕一环出了差错,便是此生不能再回头。”
林姨娘慎重其事地说了这样的话。心想:师大人和自己这些日子,日日夜夜为婉莹的事情,奔波游走,不为别的,只为她求一个稳妥的一生。
婉莹见状,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总算弄明白爹爹和母亲的打算。不再烦闷,直拉着母亲手,说:“青儿一切都听娘的话。”
林姨娘会心一笑,点点头。低声说到:“宫里现在还有两位王爷,都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将来长大nrn必是要出宫自立王府,王爷们的母妃也随着他们出宫,你若有缘能侍奉在太妃们身边,将来随太妃出宫,也是娘和婉莹的造化了。”
林姨娘稍稍顿了一顿,接着说:“十王爷的母妃康太妃今年春薨逝暂且不提。唯只剩下九王爷的母妃僖贵太妃,只是九王爷今年已经十四,出宫建府也是说话间的事情。”
“那是说青儿入宫,不仅要分到贵太妃的宫,还得亲近贵太妃,将来才能随着贵太妃出宫。”
“是这样,所以,娘说的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的还是缘分,得让贵太妃喜欢你。”
“让贵太妃喜欢,青儿觉得不是什么难事,但只是怎样才能分到贵太妃住的宫里呢?”婉莹将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告知林姨娘。此时此刻,必须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这个你放心,娘会私底下跟你爹爹商量,让你爹爹疏通宫环节。即便最后这件事情不能成事,先在宫蛰伏一年半载,过了眼下的风头,让你爹再寻一个理由将你派出宫也未可知。无论哪一条路,眼下头等要紧的是不能让太后和皇看,若真封个一品半级,那神仙也真的是回天乏力了。”
“今儿午后,婉莹看那位画师,想必会助婉莹一臂之力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