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惜珍阁,整个人仿佛活过来一般。林姨娘知道婉莹向来怕冷,屋里放了三个烧的通红的兽炉。红芙拉着极不情愿的绿蓉下楼。秋丽也一起去了。屋里只余婉莹和林姨娘两个人,婉莹收起刚才端着的小姐架子,深情松散地瘫在躺椅,手里拿着调羹,搅着碗里的汤圆。
林姨娘坐在床边,把新换洗的枕头套子,套在婉莹的枕头。
“娘,这桂花芝麻馅儿,可是秋天收的那些桂花制的么?”
“好灵的舌头,红芙那丫头一大早起来,躲在厨房里,磨了江米江米,炒了糖馅儿,赶在你回家之前亲手丸成汤圆,还说怕不甜足足多放了两大勺糖。”
林姨娘套完枕头套,走到妆台前,左手掀开香盒,右手夹起一片百合香,走到兽炉前丢去,瞬间一股袅袅的香烟弥漫了整个房间。
林姨娘婀娜地走到门前,轻轻地将门合,头的珠翠步摇铃铃作响。窗前的碧玉珠帘也跟着一唱一和。
走到衣柜旁边,取出一件水荷色家常便服,微微曲项盈盈地说:“这件可好?”
婉莹亦娇憨地:“嗯”了一声,两人步至床榻处,林姨娘将婉莹身的宫装脱下,换家常的衣服。
婉莹只觉得浑身舒服极了,懒懒地歪在床松软的锦被。宫里的被子也是松软的,只是没有锦缎做面。婉莹将脸来回在被面摩挲,闻着熟悉的熏香,幽幽地说:“这才是家的味道。”
林姨娘离得远没听清楚,问道:“什么味道?想吃什么了?”
婉莹撒娇地笑着说:“青儿说这才是家的味道。”
林姨娘拉着婉莹,坐在床,轻轻地说:“刚才娘远远地看了一眼,一表人才,我儿果然是个有福的。”
婉莹不好意思地说:“娘,连你也取笑青儿。”
“我的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是真心喜欢你么?对你好么?”
婉莹脸更加如火如烧,将汤圆的碗往桌子一放,一头跌进林姨娘的怀里。
不想林姨娘拉着婉莹坐在床,一脸心事重重地样子说:“冯家和周家的事情,家里已经知道了,是不是太后找你说什么了?现下太后是怎么打算的?”
林姨娘的声音极低,但是神情镇定而严肃。婉莹吸着腮帮子,点了点头说:“娘,太后拧不过冯周两家的缠磨,答应让两位小姐进王府做侧妃。”
林姨娘眼闪过一丝失望,问道:“王爷是什么意思?”
“王爷当然是不情愿。”
“听外面有一些风言风语,说除夕宫宴,东安郡王和荣亲王因为这事儿打起来了?连太后也生气了。”
婉莹一听,赶快分辨道:“东安郡王和他是有些龃龉,但是不是因为冯周两家小姐的事儿,是因为是因为”
林姨娘急急地小声问道:“是因为什么?”
“东安郡王说青儿是庶出的小姐,然后”
林姨娘有些感伤的失落,低低地说:“娘明白了,由此可见,王爷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听张公公跟你爹爹说,荣亲王因为此事与太后顶撞,坚决不同意。还是你劝了王爷,她们母子才和好如初。”
婉莹愕然:宫除夕夜宴的事情,自己也是刚刚知晓没几天,没想到居然已经传到家,而且分毫不差,这让婉莹十分震然:尤其是自己劝荣亲王的事情,因为间夹着太后,自己不敢让太后觉得荣亲王娶了媳妇忘了娘,所以连秋丽婉莹也没有提起。
屋里香雾缭绕,兽炉里的热浪吹得碧玉珠帘来回摇摆,背略微浸出的汗粘着衣,居然扎着身生生地疼。突然间几个怪异的想法涌心头,不由得将回家的喜悦击打地粉碎。会不会是太后自己说去出的也未可知。可是荣寿宫与慈宁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碧桐姑姑又怎会替太后效力。
林姨娘看出婉莹的颓然,细声说道:“孩子,你终归是太小太善良。”
“娘,碧桐姑姑绝不会这样算计婉莹。”
“碧桐不会,魏公公也不会。唯一的解释是太后故意演戏给魏公公看。”
“娘,太后说迎亲那天,让冯周两位小姐的花轿,偷偷抬进王府。”
“你答应了?”
“嗯”
林姨娘神色怅然,幽幽地长吐了一口气说:“太后要的是大局,娘只想让你一世安稳。”
婉莹没想到,母亲坐在家里,宫里的一切她都理得分明。可是事已至此,大局已定,想要反悔肯定是不行了。
“可是魏公公跟婉莹也无交情,为何要让碧桐姑姑帮婉莹?”
“魏公公看是帮你,其实是帮王爷和太后,荣亲王从小跟着魏公公长大,眼看王爷跟太后闹翻,他能不着急吗?王爷和太后的难解开了,可是你我的儿”
林姨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婉莹也恍然大悟:原来宫里的是是非非,真的不是像自己想得那样简单。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幸好他的心里只有自己,有这一样好了。
想到这里,婉莹安慰林姨娘说道:“娘,冯周两位小姐进荣亲王府,嫁不进王爷的心。娘不用过于伤怀。”
“傻孩子,见面三分情,更何况是夫妻。不要小看这两位小姐,光是家族势力,咱们未必能嬴得了她们。如今他们若是以你为敌,联手针对你,往后的路更不好走了,王爷越是爱惜你,她们越是很透你。这是女人。”
“有他护着我,娘亲不必过于烦忧,或许我们三个做得姐妹也未可知,像你和赵姨娘一样,不也是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么?”
“娘一无母家庇护,二无男丁所出,三来不过是个姨太太而已,再说娘这一辈子,苦都咽到肚子里了。”
说到没有男丁所出,林姨娘言语略略哽咽,婉莹宽慰母亲说:“林姨娘,哥哥跟着太太,也没有什么委屈不是么,何况他是正室嫡子,将来也好出人头地。”
林姨娘欣慰并着辛酸的点头,缓缓地说:“正是如此,自古嫡庶有序,云泥之别。你现在是正妃,将来或许是娘害怕,若是冯家真心屈居侧妃之位也罢,若不是,此番让冯小姐入王府焉知不是引狼入室?”
“娘,你刚才说将来或许是什么?”
婉莹这一问,林姨娘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你如今也要嫁人,也不是孩子了,既然将为皇家的媳妇,宫里的是是非非若还是全然不知,岂不是砧板的鱼肉。娘真后悔你入宫前没跟你好好说这些。总是担心怕说出来吓住你,再者你在宫里言辞逗漏会惹祸。几次三番话到嘴边都没说。”
“什么事情?让娘这样紧张?”
“爹爹私底下跟娘说,太后和皇不睦已久,皇一心想除掉武安侯,软禁太后,一直暗地拉拢朝重臣,试图瓦解武安侯一派。”
“皇也想拉拢爹爹是么?”
“没错。最重要的是,武安侯似乎也挑唆太后,让太后废掉皇,欲立荣亲王为新帝!”
欲立荣亲王为新帝?听到此处婉莹吓得七魂丢了三魂,太后与皇不睦,婉莹在宫也亲耳听过,亲眼见过。可是毓彦和皇手足情深,更何况毓彦从未有过夺位念头,这一点婉莹敢断定。
还有一点,婉莹凭感觉,觉得太后爱护皇爱护荣亲王还要多,应该不会轻易废掉皇。
“娘,这是真的么?毓彦跟皇情深义重,而且青儿敢断定,毓彦绝对没有非分之想。而且太后对皇极其爱护,并没有要废掉皇的意思啊”
“一切不过是猜测而已,如今朝局紧张,晦暗不明,年前宫里传旨你为荣亲王妃,一方面你与荣亲王情真意切,另一方面太后也想借亲事拉拢你爹爹这个顺天府尹,我朝亲王正妃,还从未有庶出之女,你可知道?”
“怪不得,婉莹也觉得事情顺利的像是做梦一样,原来如此。”
“不光如此,婉芸晋贵仪之位第二日,皇召见你爹爹说话。安阳长公主也在。”
“他们也在拉拢爹爹?”
“若是拉拢也好办了,听你爹爹说,那日长公主的一番话颇有意味。”
“哦?”
“长公主说师大人久病成医想必也知道,脾胃之气乃气也,脾胃有疾,乃是气不足所始。”
“长公主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些话吧?”
“当天安阳公主府送来了一些调养气的补品,不过里面有两味药着实耐人寻味。”林姨娘还未等婉莹开口问,接着说道:“一味是龙芽草,一味是当归。”
“当归是补血良品,多是千金妇科用,与爹爹的胃疾无甚补益龙芽草,青儿从未听说过。”
“那龙牙草还有一个名字叫脱力草。”
林姨娘这么一说,婉莹明白过来“脱力脱离,当归当归。长公主真是用心良苦。”
“长公主是借药名警告你爹爹。”
“长公主倒是女诸葛,可怜爹爹,夹在太后和皇之间,两头为难。”
“你爹爹到也说过,他自有全身而退之道,我们只是担心你。”
“娘,青儿同意冯周两位小姐入府,是怕爹爹夹在间为难。”
“我的儿,只要你能平安好,爹爹和娘害怕,别人利用你这点心思算计你。”
兽炉里炭火烧得通红,偶尔吡啵的炭花声,绕过慵懒晃动的碧玉珠帘,穿过无力摇摆的烟罗帷帐,寂寞地在香雾缭绕的屋内盘旋之后,消失在屋顶美轮美奂的彩绘之间。
想明白之后,嘴淡淡地说:“好一个一箭四雕,太后能稳坐后宫多年,果真不简单。”
“没有点手段,焉能安然活到今日?孝敏皇后,萧淑妃,宝华夫人,熙贵嫔,燕淑媛,孙昭仪这些可都是先帝宠妃。”
这样的宫秘事,林姨娘还是头一次在婉莹面前提起,以前提起宫里,她总会敷衍地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或许不久的将来婉莹要卷入这些是非争斗之,正如林姨娘说的,婉莹若全然不知,定会任人鱼肉。
“娘不是说过宝华夫人和太后当年金兰之谊宫内人尽皆知。”
“你现在也明白这话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话,咱们大周朝为了防止牝鸡司晨,外戚干政,仿照汉制,存子杀母。先帝圣母李太后,当今陛下的生母宝华夫人都是如此。大行皇帝驾崩之前,先除掉的必然是新帝的生母,以防后患。”
“僖贵太妃也因李太后有此壮举,所以得以在后宫优裕无忧。”
“无子母不得贵,有子母又有杀身之祸,当今太后这样两全其美,焉知不是当年算计之故。人常说溺爱必然是溺根,太后从小娇惯皇,哪一个亲生的母亲会纵容自己的孩儿肆意妄为,不求进,胡作非为?所谓金兰之谊不过是利益的权益之计罢了,宝华夫人到死估计也未曾看透,若是真的地下有知,恐怕早气得活了过来。”
倚在锦被之,胳膊有些酥麻,身体微微一动,耳朵的碎玉攒金耳坠冰凉的贴在脸来回滑动,金玉贵重,可是此刻却是这样冰凉。金玉之言,金兰之谊曾经是世间最美好的赞美,可是放在利益之争,却是如此肮脏和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