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在朝为官,莫惹内宦,太监虽然生理有残疾,在宫里干的也都是伺候人的活,但是这些人的政治能量可不小。手机端不说汉唐的内官为祸,官治世的明朝,有多少首辅重臣是倒在太监的手里。杜翰出手打了小太监,不但与礼制不合,更是给大臣惹下了篓子。半君半臣的大臣,实在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清朝太监地位非常低下,挨打的小太监又是个跑腿的,他也没有搬倒当朝重臣的能量,但是他可以抱怨,他可以传闲话。所以当天晚,两宫太后知道了大臣要强要留的折子,而且发脾气打了太监的事。老实的东太后还在忧心惹恼了大臣,争强好胜的西太后却已经气的要挠墙了。
在西太后的眼里,她的儿子是皇帝,她自己是太后,大臣再怎么也不过是她们的臣子罢了。大臣居然想要回留的折子,是以下犯,是对她们权位的蔑视和挑战。历朝历代哪里有这样的大臣,大臣这是要造反。她也打定了主意,明天“见面”的时候,要给大臣点厉害瞧瞧。
真到了“见面”的时候,双方都带着气,都想给对方点颜色看看。不等大臣开口,西太后先声夺人,宣布全盘接受董元醇的建议。同时命令将董元醇所请的太后垂帘权理朝政等事宜,立即交王公大臣会议决定,还要求这个会议同时要开出简派亲王参与辅政与给嗣皇帝添派师傅的具体名单,等候皇太后裁决。
气势汹汹的肃顺等人可不知道两宫太后也在斗气,他们立时便觉得原来太后不是要“淹了”董元醇的折子,而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当然“淹了”更厉害。不等大臣有所表示,西太后即要人按述意思“写旨来看”也是“拟旨”。怡亲王载垣大概觉得自己以首席顾命大臣的身份,此时应该对太后的懿旨有所辩驳。不过当此突然之际,载垣的才具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有效辩驳。肃顺又从后面拉了他一下,制止了载垣对太后的反驳。大臣什么也没说,“奉旨”退出殿外了。
大臣自然是回去要配副狠药,两宫太后却含糊了。她们是来找大臣吵架的,万没想到大臣这次太有臣子的规矩了,居然真的去拟旨了,这下轮到她们俩不会了。这要真是让王公大臣公议,亲王辅政名单的榜首肯定是恭亲王奕欣,到那个时候不好收场了。两宫太后开始商量要不要收回成命,安抚大臣的时候,大臣的狠药已经配好了。她们对皇太后的懿旨完全不予理会,按既定宗旨另起炉灶,拟旨“痛驳”董元醇。
一般来讲,军机大臣负责“承旨”,而草拟谕旨却是军机章京们的活,他们会根据军机大臣转述所承之旨的内容写,交由军机大臣审查润饰后,再呈皇帝裁定颁行。所以顾命大臣立即找了个值班军机章京叫吴兆麟的来,由大臣按他们的意见“述旨”,命他草拟。但吴兆麟虽然是吃这碗饭的,却毕竟是局外人,所以拟的旨在肃顺看来有些不痛不痒,远不够严厉,达不到“痛驳”的效果。于是肃顺决定把这份旨稿弃而不用,把昨天焦佑赢拟的草稿给请了出来。焦佑瀛本来是军机章京出身,拟旨这事是他的老本行,昨天只是打了个草稿,今天又经众人润色了一下,不仅是痛驳了,简直是痛骂。
焦佑瀛拟的旨稿,径直以“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之理”这顶大帽子开头。为了骂的痛快,索性将此前顾命臣与皇太后之间已经达成的“顾命与垂帘兼而有之”的权力分配协议一笔勾销,毕竟那是密议不了台面的,直接便说说“朕以冲龄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易祖宗旧制?”。同时强调,“且皇考特派怡亲王载垣等赞襄政务,一切事件,应行降旨者,经该王大臣等缮拟进呈后,必经朕钤用图章始行颁发。”不但是忽略了“四日密议”之后,大臣与太后之间的协议,使得太后与皇帝重回到“橡皮图章”的地位,而且还瞪着眼睛说瞎话,因为无论是“御赏”印还是“同道堂”印两枚图章,都一直掌握在两宫太后的手里,六岁的小皇帝哪里有过什么“钤用图章”的行为?照此看来,则连皇太后“橡皮图章”的资格也给否定掉了。并据此断然驳斥董元醇“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甚属非是!”
关于董元醇奏请于亲王简派一二人参与辅政一节,则以”伏念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时召载垣等人,令其尽心辅弼,朕仰体圣心,自有深意,又何敢轻易增添?”而董元醇“必欲于亲王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以“所奏尤不可行。”同时严肃指出,“以两端,关系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议!”这是说,以后谁也不准再提垂帘听政与另简亲王辅政这两件事。
将“以两端”予以严辞驳斥也罢了,甚至连给小皇帝添派师傅这样冠冕堂皇的事情,也丝毫不加解释的以“亦毋庸议”加以拒绝。这可让天下臣工都难免要觉得肃顺等人实在太过跋扈了,因为添派师傅“启沃圣聪”,到哪儿说都是不过份的。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董元醇一共说了三件事,前两件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第三件直接换成你说的对,实在有些逻辑混乱。
焦佑瀛这道旨稿“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甚属非是”一语,痛快倒是痛快了,却实在太过狂悖。因为这无疑是在煌煌谕以小皇帝的口吻训斥皇太后,这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清,是绝不能容许发生的。还有“是诚何心”四字,无疑的是暗责恭王等近支亲贵有不臣之心。后来刚刚在月初七跟着远房侄孙定郡王溥煦溜回承德的醇郡王奕譞,看到了这份谕,气的差点把谕给吃了。不过现在生气还轮不到他,他的大姨子西太后,已经真的开始挠墙了。
当大臣将焦佑瀛执笔所拟的“谕”呈给两宫皇太后“御览”时,西太后都翻白眼了,她和东太后刚刚抚慰大臣的心思,真是喂了狗了。她们俩根本没有想到肃顺等人会公然的“矫诏”,不但把自己以皇太后之尊当面交代的话当成耳旁风,而且还拟了这样一道与自己的原意背道而驰、甚至假借自己六岁儿子的名义训斥自己“甚属非是”的“谕”。两宫太后理所当然的拒绝承认这道“谕”,顾命大臣则开始力争,最后已经近乎胁迫两宫非得在“谕”加盖印章,双方陷入了十分激烈的争吵。
“这道谕,是谁让这么写的?”西太后如果不是顾忌着自己太后的身份,都要跳起来了,大臣实在是欺人太甚。大臣全都规矩的跪着,不过一点都没在乎暴跳如雷的西太后,到是东太后怀里的小皇帝,被张牙舞爪的母亲吓了一跳。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是奴才等共同拟定的。”载垣名义乃顾命大臣之首,所以照例该由他先回话。当然了他是挂个名,实际这些话,都是肃顺事先交代好的。
“你们拟得好!我问你们几个,什么叫谕?”西太后都快被气乐了。
“皇说的话叫谕。”西太后这句问话,肃顺之前没有交代,以载垣的才智,也只能做这样的回奏。
“六岁的皇帝会说什么话?谁来替他说话?”西太后这下可抓住了把柄,指了指偎依在旁边东太后怀里的小皇帝,厉声问道。
清沿明制,皇太后称皇帝叫“皇帝”,根本不象现在后世很多影视剧所描述的那样也称“皇”,儿子怎么能是自己妈妈的。而且这句话里还藏着西太后的话的潜台词,她的意思很明白,皇帝不能说话,当然是应该由皇帝的母亲皇太后来替他说话。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正为了皇年幼,不能亲裁大政,所以大行皇帝才派定奴才几个赞襄皇。”肃顺眼看着载垣招架不住了,忍不住越次回奏。他的意思也明白,皇帝不能说话,是该由他们几个来替皇帝说话,没有皇太后置喙的份儿。
话说到这里,肃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在他那里,皇太后垂帘听政已成妄想。而且隐隐然再度将此前双方“四日密谈”后,已经达成的权力分配协议全盘推翻,不过他也没说死了。皇太后要如果要推翻赞襄政务体系,是皇太后先违约了,只要皇太后不违约,大臣依旧愿意承认“四日密谈”的结果。
“那我问你,董元醇奏请简派近支亲王跟你们几个一起办事,也错了吗?”肃顺到底义正词严,所以西太后不但无可辩驳也无可奈何,只好退一步转移话题。
西太后暂且放下了垂帘的事,算你们说垂帘听政不合祖宗家法与大行皇帝的遗命,但要小皇帝的亲叔父一起秉政,总无可厚非吧?西太后这话问得十分厉害,厉害厉害在她抓住董元醇奏折的“理宜守经”一条,如董元醇所说,“自古帝王莫不以亲亲尊贤为急务”一句话,恭王、醇王是小皇帝的嫡亲叔父,若要“亲亲”,则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他们参与辅政。载垣、端华、肃顺等以“疏潢宗室”的身份,此时自然不好回答,否则有“揽权”的嫌疑了。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臣等奉大行皇帝的遗命赞襄政务,皇太后若听信人言,臣等不能奉诏。”肃顺不方便答话了,二号人物杜翰便跳了出来。他是咸丰皇帝的师傅杜受田的儿子,杜受田助咸丰皇帝与恭王夺位有功,所以他的身份自然与众不同。
不过杜翰这话说得已太过激烈,“不能奉诏”云云,俨然抗旨,论律已属大逆。而“皇太后听信人言”云云,则直指皇太后与外人有所勾结,意图推翻咸丰的遗命。这有点对着骂街的意思了,你说我们揽权,我说你背弃先夫。
话说到这个地步,双方已无转圜的余地,西太后是再厉害十倍,当此情势也不能不顾自己皇太后的脸面来与大臣相骂于殿庭之。杜翰和肃顺等人也尴尬了,杜翰刚刚的话属于话赶话,顺口说出来了,他们也是要脸的人,当堂对骂这种事他们也不好意思干。
“不管怎么说,给皇帝添派师傅,总是应该办的吧?”刚刚还在打头阵的几位都歇菜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僵持片刻之后,只能是由“老实人”的东太后出来“打圆场”,其实也是没话找话。
“母后皇太后说的是,奴才等也不是不想办这件事,只是给皇添派师傅,启沃圣聪,所关匪细,容不得半点疏忽。如今又是在行在,仓促之间若所派非人,奴才等虽万死也不能辞其咎。况且皇方当启蒙,一位师傅,也尽够了。等回銮以后,奴才等商议妥当,自当请旨,那时候好从容办理了。”肃顺趁此机会赶紧接茬,其实他的意思也是想化解僵局,可惜不能见好收,话虽说得婉转,但到底还是给拒绝了。他不是不给两宫太后面子,而是必须弄死董元醇,所以董元醇必须说的全是错的。
“连给皇帝派个师傅都不行,你们个也太跋扈了,你们眼里还有皇帝跟太后吗?”西太后都快气疯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大声训斥起肃顺等人来。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奴才等亲承大行皇帝临终付托,辅弼皇,赞襄一切政务,不能听命于太后,是此前请太后看折子,原本也属多余的事!”肃顺也气往冲,同时觉得应该借此“教训”一下这位极难对付的皇太后,所以马声色俱厉的说道。
肃顺的声音响彻殿庭,犹如平地风雷一般,情形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长于深宫之的六岁皇帝,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突然吓得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