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十这天,黑夫穿着便装,头裹幅巾,身穿黑袍,坐在马车上,身后是渐渐模糊的安陆城墙……
他并非孤身一人,狱曹令史乐要去郡城办公,也与黑夫同行,他也懒得骑马,便蹭上了黑夫的马车,主动为黑夫驾车,并笑道:“官大夫,左尉送你奉钱一千,不收当真好么?”
奉钱,乃是各国官场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若是有人远赴外地戍守、为官,同僚们就会以帛布包钱相赠,称之为奉钱,其实就是送行的红包。县城小吏们并无多少工资,所以一般人只送一百两百,交情深的送三五百。
但今日黑夫的朋友、属下来城外与他送行时,左尉的侄儿郧雄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也堆着笑脸送上了奉钱,黑夫一掂量,怕有一千钱之多……
黑夫当然知道,这是郧氏在向他示好,但黑夫却没打算就此将前怨一笔勾销,他笑着将钱袋抛回给郧雄,说左尉的好意他心领了,但若是受了这笔“巨款”。
“不就成左尉贿赂我了么?”
黑夫说了个让郧雄面色死灰的笑话,便朝众人一拱手,扬长而去……
“若是送我,那我便收下了。”
乐哈哈一笑,同时回过头对后边是人呼喝道:“一月下旬必须抵达江陵,不能耽搁,汝等加快脚步跟上马车,有人疲了就换着去骑我的马,切记看好人犯!”
押着两个戴木钳的人犯,缓缓而行的三五个狱卒唯唯应诺,同时有人说笑道:“有官大夫这等勇士功臣与吾等同行,料这两人也不敢跑。”
黑夫谦逊了几句,低声问乐道:“乐令史,这两人犯了何罪?县廷竟审不过来,还要你亲自押他们去江陵?”
乐摇了摇头:“这两兄弟想钱想疯了,竟敢在家中盗铸钱币!”
黑夫看了一眼马车后面狼狈不堪的两人:“这可是重罪啊。”
去了一趟魏、楚之后,黑夫深有感触,其他国家私币流通,官府也管不下来,索性放开律令让你随便铸。秦国则由国家统一铸钱,严禁地方和私人铸钱。秦律明文规定:凡私自盗铸者,除“索其室”也就是抄家,没收其所铸之钱及钱范外,还应予以拘捕和严惩,判处城旦之刑。
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人铤而走险,因为铜钱的面额价值,大于其原料的实际价值,私自铸币,只要不被发现,绝对是有利可图的。
乐道:“市场上流通的半两钱虽有一些流通太久,已有破损,但大小成色都是相同的,工坊铸钱时都按照咸阳的标准来做,可腊月时,市面上却多了一些颜色更深的钱,此必是伪币,于是怒便顺藤摸瓜,抓到了两个匠人,并在其家中搜出了铸币的铜范,还有一千一百个刚做出的新钱!”
于是这两人就被坐实了盗铸之罪,可在狱曹审理时,他们为了减罪,却吐露了更惊人的事实:二人所用的铸模,是从江陵获得的,据说江陵那边亦有一个盗铸的团伙,而且所铸的铜钱成色与官方铸造的铜钱并无区别!
这已经不是安陆县能处理的事情了,乐奉命将这两人押送去郡城,交给郡廷法官审理。
同时乐也感慨道:“唉,喜君不在,这些案件处置起来,都磨蹭了不少。”
黑夫笑道:“我听说,喜君去年便被调入郡城,也在郡狱曹任职?”
“然。”乐道:“喜君因为三年考绩得最,被监御史看中,推荐给郡上,于是便得到了高升,如今正在郡狱曹做左狱曹史。”
秦国在郡县已有分曹,但并不是后世那样整齐的六曹,反而细分得更多,黑夫知道的,除了长史外,就有功、仓、田、户、狱、兵、贼等曹,相当于省上的各厅局,各曹主吏称之为“掾”yun,名义上与县令同级,其实还更高些,公乘以下爵位者不得担任。
而各曹主掾之下,还有两名佐吏,以左右命名,一般由官大夫、公大夫爵位者担任,喜只是大夫爵,却能被提拔为左狱曹史,绝对是破例升官了。
黑夫有些无奈:“我还以为回来之后,算是高喜一级了,谁料吾等的职位竟还是一样。”
他此番被征辟入郡城,担任的正是“左兵曹史”一职。
“官大夫若是去贼曹任职就好了。”
乐打趣道:“说不定此案由喜君审出后,你还能协助抓人呢。”
黑夫哈哈大笑:“我亦想与喜君共事。”
话是这么说,但在兵曹做事,这才是黑夫目前最需要的。贼曹相当于省公安厅,主治安。可兵曹却相当于省军区,专管征兵、训练、作战等兵事。
黑夫亦已知道,调他来任职的人是新任南郡郡尉李由,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李由想在南郡好好做出成绩来!
黑夫暗暗猜想道:“第一次伐楚之战里,南郡一支残兵的优异表现让咸阳刮目相看,而李由也尝到了率领这支兵卒的甜头。于是便申请外调,统筹南郡兵事,恰好合适,这是在为第二次伐楚做准备吧。”
郡尉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正好和左庶长的爵位匹配,南郡又是伐楚前线大郡,李由亲自征兵练兵,再率领他们作战,更容易立下功勋。
这对于南郡人而言亦喜亦忧,喜的是他们终于不必像上次战争一样,当做“杂牌军”对待,去做些诱敌、填沟壑、断后的事了。忧的是,战争再次打响时,南郡可能要征召更多兵卒,承担更重的责任。
可第二次伐楚的将领好歹是王翦啊,只听到这名,黑夫就莫名地觉得安心多了,起码比李信为将靠谱多了。
“李由是上蔡人,投靠李斯的也多是游士文吏,想必没有什么知兵事,且熟悉本郡的人可用,所以才征辟我去兵曹任职。有李由为靠山,我也不必担心遭到排挤,还是要仔细想想,如何才能做出成绩来……”
这么想着,黑夫便打了个哈欠,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打起了瞌睡。
……
南郡是个大郡,幅员千里,从安陆到郡城的距离可不近,足足有四百余里。黑夫他们一走了七八天,一路向西,过新市、云杜、当阳,再进入南北通途的夏道,折而向南。
遇上饥渴劳累时便在沿途亭舍休憩,看着那些忙前跑后招待的亭长、亭父,黑夫就想起早先在湖阳亭的日子。
到了一月十八日这天,风尘仆仆的众人才接近了南郡的中心地带。
涂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南来北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人多时,甚至要避让到道左才能通行。
这一带亦是云梦、大江之畔,一月中旬气候已经回暖,路边的稻田一望无边,远处里闾耸立,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正在赶着耕牛犁田。
穿着皂衣的田典、田佐吏站在田埂上,瞥眼瞧见了黑夫一行人,却只是随便瞅了瞅,就转回了头,继续督促众人力田。
“不愧是郡治啊。”
乐啧嘴道:“官大夫戴着双板冠走在安陆县,必会引得频频目注,回首作揖者不绝,可这还没到郡城,田边的小吏都似乎习以为常,只是瞧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我这官大夫之爵,放在郡里算什么?”
黑夫哑然失笑,他早就听说了,郡城里,那可是公乘多如狗,大夫满地走,除非是五大夫级别的官,那才值得让人瞩目。
这时候,一座城池已出现在众人面前。
又宽又深的护城河绕城一周,暮色下,波光粼粼。过了护城河,迎面是座雄伟的城门,门顶有两个大字。
“郢县。”
黑夫舒了口气,他的目的地到了。
“官大夫,你我要就此告辞了。”
乐依依不舍地下了黑夫的马车,朝他拱手道别,他们还要绕过此城,往南走上五六里路,才能抵达真正的郡治:江陵。
原来,秦国控制江汉后,便原先的楚国郢都一分为二,北面的楚王宫纪南城为郢县,南边的居民市肆区称江陵县,郡守、郡丞驻江陵,而南郡郡尉则驻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难攻的郢县。
郡尉的治所一般都不在首县,而是有自己单独的治所驻地,这亦是秦国的常态。
黑夫便在岔道目送乐等人押着犯人远去,而后深吸一口气后,让车夫驾车往郢县城门下而去。
与商贾辏集、繁华的江陵不同,郢县多了几分军事重镇的气质。
五丈高的城垣上旗帜飘扬,郡卒巡行其上,十几个持矛披甲的门卒则分立在城门两侧。
黑夫出示了自己的验、传,以及李由寄给他的赴任状,门卒仔细看每个字,不停抬头观察黑夫的面容,检查并无问题,这才放他进了城池。
”秦国太麻烦了,征辟来的又急,我连在县城户吏那里改个名都来不及,否则查验对不上号,我可就麻烦了。“
黑夫暗暗腹诽,尚未从城门下的昏暗缓过神来,面前却忽然有一人跑到路中央,拦下了他的马车!
”且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