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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萋芊拂清池,白鹭翩跹衔黑鱼。
虞州运河附近人烟稀少,秋日绵绵,空中万里无云,倒是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孟少娥一行人赶早雇了船,艄公姓孙,带着媳妇儿李杏妯一同出行,两人站在画舫船上,对几人迎笑道:“小姐公子们当心着上船,吃些点心果子,要是遇上天气顺呐,过去金陵也就三四天的功夫!”
虞州离金陵三百多里,如果是三四天的功夫,估计这对夫妇得日夜交班赶船,那贺长绝应当是舍了不少银子给人家。
想到此,孟少娥讪讪回头,瞅一眼贺长绝,小心翼翼的道:“那个,我把你收帐的事情搅黄了,你不会怪我吧?”
贺长绝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反问:“你说呢?”
孟少娥无辜抿抿唇,只听贺长绝接着道:“放心,这一路所穿所用我都一一记着,到时候自然有人销帐。”
那个销帐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孟少娥道:“不用他。到时候我自会给你。”
贺长绝笑了,躬身坐进船屋,只道:“这七百两利钱,原本宋兄有一半。”
七百两利钱,只剩二百两……
孟少娥惊了:“是只有这一单,还是……”
贺长绝好整以暇的回道:“每一单。”
孟少娥问:“三分半?”
贺长绝悠然抱臂,笑道:“我本打算提三七,他实在不肯,所以才多让他半分。”
孟少娥又问:“这少了的一分半就是你的报酬?”
贺长绝对此不置可否,只从怀里拿了一锭银子,递给孟少城,道:“赏你的。”
孟少城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一脸平常的接过,收进口袋里,还道:“别给啦,我拿得累。”
贺长绝道:“那我替你拿?”
“我才不要!”孟少城连连摇头道:“我的银子要自己拿才安心。”
贺长绝在一旁垂眸浅笑,须臾,又给他递过去一锭银子,孟少城也照常接过。
这画面真是看得孟少娥心塞,仔细一瞧,那小子口袋早已装得鼓囊囊的,也不知贺长绝到底给了他多少银子。
两人就这样相互挨坐着,一个送钱,一个收钱,展辞默默起身坐到贺元一身侧,凝着笑意问:“贺兄送人到金陵后有何打算?”
此话一出,船屋顿时安静无比。
孟少娥立即看向孟少城,心道:“如果贺长绝走了,只怕少城会很难过。”
木船轻轻摇晃着向前,孟少城耷拉着脑袋,神情中流露出几分落寞。
贺长绝在一旁静静看他,过晌久,见他没反应,淡淡回道:“回杏花庄。”
话音刚落,孟少城猛的转头看他,又别扭侧过脸道:“一路顺风。”
说完,他佯装无事的低头吃起蜜饯来。
展辞问:“贺兄不和我们一起去璇玑国?”
贺长绝答:“我早说了,送他们回金陵就走。”
原来他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孟少娥了然,正想着怎么调和两人关系,坐在她身侧的贺元一突然脑袋一沉,转头看去,他又迅速抬起头,只是那眼神,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直直盯着孟少城与贺长绝片晌,随即环视一圈四周,又幽幽闭上双目,靠着船板假寐去了。
孟少娥隐约感觉到,现在的贺元一,不仅神态变了,就连一身气场都与往日诸多不同。
她略微不安的看向展辞,只见展辞也变得神情凝肃,须臾,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猜测到——贺元一兴许真患了离魂症。
而且,他这病似乎与贺长绝有关。
此时船屋内气氛越发诡异,不仅贺元一不对劲,就连贺长绝与孟少城也噤声不语,孟少娥只觉闷的慌,便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船屋外清风徐徐,风中隐隐带着水草味道,秋雁南往,孙艄公正踩着脚划子一路向东行,李氏在一旁哼着小曲,时不时给夫君擦汗送水。
这两人肤色黝黑,一身劳苦之相,却笑得何等温情满目,孟少娥心下一沉,不由得暗自想道:“我与子荆权贵半生,却万分不及这对清贫夫妇,苦虽苦矣,却能相守,却有自由,却有我终身触及不到的柴米油盐,琐碎日常……”
“你想什么呢?”
展辞慢悠悠走来,背手一派清风霁月,见孟少娥一脸沉闷,笑着感慨道:“这人吶,果然是不能闲下来,这一闲下来,也不知会生出多少愁思作乱。”
孟少娥斜睨他一眼,伸手握住船栏道:“你的意思是我无所事事又胡思乱想了呗。”
展辞嫣然一笑,只道:“随你怎么想。”
“……”
由此,两人无话可说,孟少娥正打算回船屋,一叶木舟从两人面前划过,船头有五六旬老汉正赶着船,船中央是一名男子站得笔直,脸上带着人面陶面具,身姿挺拔颀长,穿的是杏花庄男子服饰,一身白衣,衣襟处绣着粉杏花,正对着两人,似看不看的,莫名让人郁闷。
孟少娥扬声问道:“阁下可是两仪眢的人?”
那男子一昂首,微微拱手道:“正是,在下来自两仪眢十一院,特奉副庄主之命先去金陵探探路。”
闻言,展辞脸色微变,又莞尔道:“那位副庄主不是被贺兄派去崇子岭了,你又是何时收到的命令?”
那男子立即答:“临走之前交待下来的,展庄主有所不知,这两仪眢都是倒序排列,越是靠后的院子,资历越老,十二院的人都不愿独自赶船,一番决策下,只好让在下先来了。”
这人说话爱压嗓子,声音听起来倒也沉稳可靠,孟少娥点点头,抬手作揖道:“辛苦,请!”
不觉日尽薄暮,那男子不再搭理二人,径自转过身去,过了好半日,直到水面变得漆黑,他才取下面具,往水里一丢,对船夫道:“天亮之前没到金陵,你,就去死吧。”
船夫肩膀一颤,赶忙拼了命的划船,划了没几下,又不情不愿的道:“这位先生,你就是杀了我,咱天亮前也到不了金陵,要是我死了,谁来替你行船?”
“那位先生”冷冷看他一眼,道:“李轻尘,知道上了我的船,不听话的代价是什么吗?”
李轻尘道:“不知,不问,不听。”
那位先生道:“你不想听,我就偏要告诉你……”
漆黑夜里,李轻尘将怀里折扇悄悄丢进水中,只听他道:“世间除我以外全是多余,如果你不能成为有用的人,我杀了你又何妨。”
话音刚落,李轻尘脖子上已然驾着一把明光匕首,长两尺有余,无刀柄,通身亮着妙音金鸟纹,在月色下闪着凛凛寒意。
他手腕一用力,李轻尘脖颈瞬时一阵剧痛,鲜血四溢,那疼痛似是深入五脏肺腑,竟扯着全身脉络一起发疼。
李轻尘暗自咬牙吃痛,沉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他道:“我要璇玑国宝藏,要杀了贺元一师徒,更要权倾天下。”
“……”
悄无声息的夜晚,安静得可怕,沉沉秋月坠入水中,随着清风摇曳。
过晌久,李轻尘道:“贺长风,世事有可为,有可不为,我李轻尘虽贪财,但宁死也不做杀人的勾当。”
话说完,他撕下脸上人皮面具,想也不想的跳进运河,月色被打乱,漾出层层水纹,木舟上的人看着黑影消失在水面,思量片刻,也跟着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