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薄轻心脏一下下的,沉闷的跳动,他的心中弥漫着从未有的苦闷酸楚,好像终其一生再也无法得到释怀。
茯苓的祖父父母都离开人世了。
这意思便是……
除非死。
否则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你们放心,妾身会善待你们的部下。”
茯苓对周薄轻和邵金玉微笑。
“少帅,都督,自此一别,请君勿念。”
风雪中,穿着凤凰花开交领袄裙的女子朝他们屈膝一礼,发鬓间镶宝石碧玺花簪微微摇荡,她在众人簇拥下潇洒离去。顺便把藏在枯树后的唐静柔带走处置。
邵金玉眸色沉沉的望着茯苓背影,点点雪白冰凉的雪花融化于他的眉心间。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她要的从来不是在丈夫怀中撒娇耍痴,不是成为掌权者的胜利品,想要谋夺的更非爱情,而是自由。
在惩治了行凶者,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后,这只鸟雀又重新飞回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茯苓身后,一袭漆黑长褂的邵金玉最终垂下纤长眼睫。
他无声一抖袖子,在原地绕了一圈,仿佛重新穿了那袭青衣戏服,描眉画目。将他们初次相遇,她未唱完的那曲贵妃醉酒宣之于口。
唐明皇与杨贵妃相约百花厅,可唐玄宗竟久久不至,杨贵妃万般愁绪无从排解,只能独自饮酒,郁郁回宫。
原来彼时一曲贵妃醉酒,便已让他钟情于她。
一眼钟情,沦陷至今。
念及此,邵金玉婉转哀切出声——
“去也去也,回宫去也!”
“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骗得我欲欢悦。”
“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唐小姐。
你将嘟嘟骗得好苦。
令我满心郁郁无处排解。
如今天大地大,我孑然一身。
只盼你——
一生无忧,平安喜乐。
邵金玉以袖掩面,在风雪中,微微红了眼眶。
【当前攻略进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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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死。
否则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除非死……
二十年后,新政改革,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中州长官颁布法令,实行特赦,牢狱中表现良好的犯人都有出狱的机会,周薄轻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他和邵金玉并未被处死,两个年少相交,成年交恶,喜欢同一个女人又同时经受牢狱之灾的男人,在狱中相对多年。
邵金玉喜欢戏曲,还偏爱讲故事,成为那间牢房的说书先生。
邵金玉最喜欢说得故事是“两个糖人一只狗”,以及“青衣与富家小姐”。
“当时,一对男女被黑衣人们堵在那戏院中,便乔装成青衣与富家小姐,两名女子在黑衣人面前暧昧缠绵,把那帮人惊了一跳,后来啊……咳。”
邵金玉当年中弹没有及时医治,因此他身体变得非常虚弱,只是过去三四年,便日渐衰竭。后来某天周薄轻起来,就看到邵金玉手中握着一个草扎的糖人,双目微阖,没了声息。
周薄轻托人将他埋了。
曾经大名鼎鼎的邵金玉邵都督,时年不过三十,一腔心机城府终成空,最终埋骨在中州牢狱外的一座青山。
周薄轻出狱的时候,去青山看了一眼坟,已是仁至义尽。他没有多留,拿着当天的车票,回到了渝州。
渝州毕竟是周薄轻的故乡,这里埋藏着他凄风苦雨的少年往事和所有爱恨情仇,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要回来的。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个地方。
这是一年春。
渝州人来人往,绿意葱茏,繁花似锦。
在新任司长执政期间,渝州日新月异,繁荣昌盛,警卫队巡逻在大街小巷,这里再也不会受到鸦片的侵袭,每个人的步伐都是稳健而有力的。
周薄轻再怎么说也是曾经少帅,一人之下万人之,尽管在牢房中呆了二十年,却并未失去生存手段。
他很快在渝州安定下来,在唐司长的宅邸前曾有意无意路过数次,却从未长留,他——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见她呢?
最后周薄轻去棺材铺打了一口鸦青色薄棺。
他独自拖着一口薄棺,前往唐家祖辈所在的墓碑前。
周薄轻了三炷香。
双膝下跪三次。
磕了九个头。
他一边自言自语,低磁的声音变得粗哑,俊美脸庞染了时间的尘埃,却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望着墓碑。
“唐家祖先,岳父岳母在,小婿周薄轻,渝州人士,过往曾有无礼之处,请诸位多多海涵……”
说完。
他抱着薄棺一头栽入一旁挖好的土坑中。
周薄轻一口一个小婿自称,皆是因为他觉得当年自己和茯苓同床共枕,算是行了除婚嫁以外的所有事。以至于这口棺,不是他为自己准备的,而是为今生无缘的妻子备着,这样让他有种他们虽未生同衾,但好在死同穴的错觉。
除非死,否则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不原谅,便不原谅了吧。
不再年轻的男人闭紧双眼,让旁边堆积的湿润泥土将自我掩埋。渝州多雨季,不一会儿,天飘了场春霖,他抱着鸦青色薄棺,永远沉眠地下。
——曾经做过的事,我无悔。
你怪我,你怨我,再怎么说都好过被你遗忘。
倘若我不放手一搏,我们此生依然云泥之别,永不相识。
我恨只恨,在我颠沛流离,蒙昧无知的幼年,世间赋我惨痛、苦楚、人间悲怆离愁,却无人教我温柔敦厚。
若下辈子我早一点遇到唐小姐,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你会不会……能多爱我一些?
不想了,不想了。
这世间太苦,唯九泉安宁,吾此去,便为唐家下赔罪,再提灯守在奈何桥畔,待你百岁归来,同饮忘忧。
躺在薄棺旁,生命停止的那一刻,周薄轻仿若沉入了无边梦境。
久违了数十年的美梦。
他七岁那年,渝州春暖花开,繁花似锦。
周家祖宅换了新主人,他自然孤零零地流落街头,穿着灰扑扑的破衣烂衫,草鞋,袜子破了一个洞,步履蹒跚,肚子还饿得咕咕叫。
“轻儿好饿……”
小孩捂着肚子,嘴巴瘪了又瘪,活像水渠里的青蛙。
他盯了一旁的包子铺,那包子又大又白,可真是馋人极了。
但想起次被摊主追了几条街的情景,他踌躇了,目光一转,看到小巷中恶狗嘴里叼着的馒头,哎!真是世风日下,狗都有东西吃,他却空着肚子。
嗯……好饿……
他堂堂周家小少爷,怎能与狗夺食?他……算了。
小周薄轻饿红了眼。
把手伸向恶犬。
却在这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鹅黄色织锦衣衫的小女孩走过来。
比他还小几岁,眼睛水灵灵的,瞪得大大的,在他和恶狗身徘徊。
他认出她了,这是那天那个被父亲驮在脖子,从屋檐下经过的小女孩。
他也记得,就是她的祖父搞得他家破人亡。
他们是仇人!
不共戴天的仇人!
“看什么看!”小周薄轻呲牙咧嘴,用最凶恶的表情吓唬小姑娘。
小姑娘“哇”一声哭了,转身就跑。
胆小鬼!
小周薄轻心中冷哼,转头肚子又叫了,他瘪了瘪嘴,继续把手伸向恶犬……
结果还没抢过馒头,恶犬就呲牙咧嘴,用比他凶小姑娘更凶的样子咬了他一口。
他也哇地一声哭了。
爹,娘……轻儿疼……
心中酸楚铺天盖地,眼泪刚掉下来,一串红彤彤的东西送到他眼前。
他泪眼朦胧的抬头,看到还是那个小姑娘,一面有些怕他,一面忍不住把东西递过来,磕磕绊绊的说:“小哥哥,别哭啦,吃糖葫芦,甜的。”
谁哭啦!他凶狠地抹掉眼泪,刚要呲牙咧嘴凶回去。
却看到小姑娘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宛若渝州的春光般。
他神情一滞,呆呆地望着。
“苓儿……苓儿……”
远处传来父亲的呼唤,她一把将糖葫芦塞到他手中,赶忙转身逃走了,一边跑,一边还在回头,羊角辫一翘一翘,朝他软声软气喊道。
“娘告诉苓儿,吃药的时候要吃甜的,吃甜的,日子就不苦啦!”
“若你还想吃糖葫芦,就来,来唐家找我!”
“我叫唐茯苓!”
那一瞬间,他的世界仿佛照进了光。
【当前攻略进度: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