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荷香幽韵,灯影轩门槛上洒下晨光。
一夜浅眠,浸月服侍罗卿起床的时候,发现她的眼底泛青,罗卿进宫来的第一个夜晚,睡得并不安稳。
“小主昨夜没有休息好,可是因为突然换了地方睡的不习惯?”
罗卿摇头,“你去把辛姑姑叫来,我有话问她。”
早膳过后,储秀宫的掌宫内侍辛苒被召来灯影轩。
“奴婢辛苒拜见小主。”辛苒跪见。
“辛姑姑,昨日是罗卿刚进宫的第一天,匆忙一见,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这宫里的规矩,罗卿还有很多需要向您讨教。”罗卿并没有让辛苒起来,便开始让她跪着说话。
辛苒徐徐答道:“小主抬举奴婢,您是经过了初选的秀女,出身钮祜禄大族,五日后的复选您一定能得到皇上的垂青,只等皇上的册封,您便是奴婢的主子,哪里需要奴婢置喙?”
罗卿直截了当地说,“辛姑姑,我一早叫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恭维话。”
“奴婢不敢妄言,但是奴婢大概猜得出来,您想听什么。”
这时辛苒才抬起头来,与罗卿的目光对视,她看到的是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孤傲与果敢,更多的是她看不透的心思。辛苒知道,罗卿一早叫她过来肯定与昨晚的事故有关,但是她不能告诉她,是为了自己能活命,也是为了保她一命。
辛苒淡笑:“小主,昨天夜里想必是睡得不太安稳,您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呢,奴婢刚从内务府领来安息香给您送来。”四方的锦盒里装着安息香,辛苒把手高高举起,举到罗卿的面前,过了好一会,罗卿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也没有吩咐浸月接过来,就任由她举着。
辛苒心里明白,这是罗卿小主的下马威,“奴婢听说,昨天晚上西六宫娘娘打骂一个做错事的宫女,扰着小主休息了,小主不要见怪,宫里主子责罚下人是常有的事,小主习惯便罢。”
罗卿琢磨着辛苒的话,只盯着她看,一时没有说话,半晌过后,笑着把她扶起来,“浸月,给辛姑姑赐座、看茶,把从家带来的新茶给辛姑姑包上一包带着。”
“有劳辛姑姑特意给我送来安息香。”又吩咐着给辛苒看茶,这亲热的态度仿佛刚才让辛苒长跪于前并没有发生过。
“小主太客气了,如果您没什么吩咐,奴婢先告退了。”辛苒宠辱不惊,想来罗卿小主是明白了她的用意,便也没有多说话。
送走了辛苒,浸月端来玫瑰松饼和桂花糖粥,是地道的苏州点心,问道:“小主就让她这么走了?可她分明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恰恰是什么都说了。”罗卿思忖着辛苒刚才的话。
“奴婢不明白。”浸月摇头,“辛苒是储秀宫的掌事,论辈分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宫女,昨夜里发生什么事,她会不知道?”
罗卿用白瓷勺舀了蜂蜜拌进桂花糖粥里:“一早叫她来,无非就是想知道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卿一边吃着一边说着:“本以为是件简单的事,没想到她却跟我虚与委蛇,只说是西六宫的一位主子打骂犯了错的奴婢,可是你也听见了昨天夜里传来的惨叫那么凄厉,可绝不止打骂那么简单,就算不死也没了大半条命。”
浸月说:“但她只说了西六宫的主子,西六宫里住了多少个主子?主子娘娘佟佳氏和顺常在居于长春宫,恬贵人富察氏居于咸福宫,和嫔纳喇氏居于启祥宫,还有与小主一同居住在储秀宫的平贵人。”
“我猜辛苒不肯告诉我是谁,倒不是因为她不知道,而是因为她不敢说,这几位主子没有一个是她敢在背后嚼舌根的,可如果真的只是责罚奴才,她也没必要这么讳莫如深。”
浸月不敢往深处想,“那小主的意思是……”
“这件事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她之所以选择含糊其辞,第一是为了自保,第二也是为了护我,深宫里的事,不知道总比知道得太多要好。”
浸月问:“所以小主是看出了她的意思,才对她敬重起来了?”
罗卿伸出右手,浸月扶着她起身,“今儿原是我鲁莽了,浸月,你也要记住,咱们以后在这宫里,不可多走一步路,更不可多说一句话。”
罗卿看到浸月又端进来几样点心,问道:“点心都备好了?”
“小主放心,奴婢做的玫瑰松饼和桂花糖粥都是地道的苏州味道,宫里可是吃不到呢。”
罗卿赞赏地点点头,点心色泽光亮,味道鲜香,的确是看着可口,刚才她尝了尝糖粥,与苏州老家坊间卖的味道一模一样,“姑母喜欢吃甜糯之物,咱们这就带去寿康宫请安吧。”
寿康宫,内廷外西路一座古朴又奢华的宫殿,正殿门口附楹联:“福集璇图天永锡,祥开绮甲日重光。”
恭慈皇太后钮祜禄氏,仁宗继后,当朝皇帝的嫡母,育有二子惇亲王绵恺和瑞亲王绵忻,太后也是罗卿的堂姑母。保养得当的面容、端庄的体态,乌黑茂密的头发一丝不乱的梳好,花丝、錾雕、点翠旗头嵌着金凤、宝珠,更显雍容华贵之美。
太后坐在正殿,自是威仪华贵,罗卿自小时进宫见过太后一面,便再未见过。“镶黄旗秀女钮祜禄·罗卿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和顺金安,万福延寿。”罗卿一丝不苟的向太后行三跪之礼。
太后温和地点头,“好孩子,让姑母好好看看。”罗卿起身,走近太后,太后亲切地拉过罗卿的手,嘘寒问暖:“到了宫里,一切可还习惯?”
“回太后的话,有您的照应,一切都好。”罗卿温顺乖巧地回答。
“宫里不比外头,说话做人都有双眼睛盯着,你从小就是乖巧稳重的性子,所以你阿玛才同意把你交给哀家,以后就是宫里的人了。”
“罗卿明白。”罗卿一边说着一边给太后奉茶。
太后一直上下打量着罗卿,身材纤瘦,皮肤白嫩,与她年轻时容貌相仿,越看越喜欢。太后话锋一转,“可是这宫里也有外头人想象不到的好处。”
罗卿心中明了,暗想一二回答:“进了皇宫,成了皇上身边的人,自然是皇恩沐身,无上荣耀。罗卿能得姑母的提点,好好伺候皇上,也想像姑母一样,能与自己的夫君,伉俪情深,一世为伴。”
太后听到这里,把手上的茶盅一把扣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敛色道:“与夫君一世情缘,那是平常人家的女子才盼望的,你是钮祜禄大族的嫡女,你身上的使命可不止如此。”
罗卿听到这里,知道太后有些动怒,可真实想法顶在喉间,却只能硬着头皮说,若是今日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以后就更是没机会了:“姑母是全族人的骄傲,是先帝的皇后,也是皇上的嫡母,更是全天下人的国母,有了姑母的照拂,罗卿自然是跟着沾光,但是罗卿志不在此。所有权势荣耀,都是帝王家的赏赐,罗卿要得到就要和底下人争,一要争皇上的恩宠,二要防着无数的明枪暗箭,三要舍弃名门之后的端庄持重学会谄媚奉承,就算是争到了也不过是过身以后供奉在太庙里的灵位和封号,万万不是罗卿想要的。”说完,罗卿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着。
太后掀翻了桌上的茶盅,怒道:“那你想要什么?”
“太后当心热茶烫手。”太后的贴身近侍,寿康宫的掌宫内侍恩宁姑姑连忙过来给太后擦手,“罗卿小主才刚刚进宫,说话做事不够周全,太后好好教导便是。”
“哀家再问你一遍,你存了没存入主中宫的心思?”罗卿闻言,登时心惊起来。太后命之进宫,顶着太后侄女的身份自是身后非议不断,却也没想到太后会将话说的这么直白。
“当今后宫之中有主子娘娘佟佳氏,她是皇上在潜邸的嫡福晋,是皇上唯一的正妻,也是未来名正言顺的中宫,罗卿就算是有入主中宫的心思,又拿什么与佟佳氏争呢?”
“依我朝礼制,新皇登基,立原配福晋为新后,佟佳氏的确是名正言顺的中宫,但是钮祜禄氏的嫡女历来都是正位中宫,你要存了这份夺后位的心思,将来才有可能成为皇帝的继后。”
继后?罗卿的身子抖了起来,浸月在身后悄悄地把她扶住,“回太后的话,罗卿从来都没有想过。”且不说她才刚刚入宫,就算是他日会得皇帝青睐,凭借钮祜禄的家世,入主中宫不是没有可能的,可佟佳氏身体康健,太后怎能贸然说出“继后”一词呢。
太后怒极反笑:“满洲八大氏族之后,钮祜禄氏嫡女,不想当皇后,只想当皇帝的宠妃,这种心思传出去,人家会戳着钮祜禄氏的脊梁骨哂笑我们家的女儿上不了台面,你怎么会和那些小门小户只求一朝承宠飞上枝头的女儿家一样?你不屑于舍弃名门之后的端庄持重去和别人争宠,若没了你的出身,你拿什么和皇上伉俪情深?拿什么去固宠?还不是一样要和别人去争?”
罗卿垂手低头不语。
恩宁劝慰太后:“太后您消消气。罗卿小主给您送来了君山银针,您尝尝?”说着给罗卿使眼色,示意她给太后奉茶。
“你与钮祜禄氏嫡女的气度差的太远。”太后摆手,凝神片刻:“哀家乏了,你跪安吧。”
“太后……”罗卿欲言又止。太后抬眼瞪了一眼罗卿,罗卿便怏怏地低下了头。
罗卿垂头丧气地走了,太后幽幽叹气:“这孩子性子太犟,过刚者易折,善柔者才能不败。”
恩宁侍奉道:“可是您还没放弃罗卿小主,不是吗?”
“哀家像她这个年纪,何尝不是如此?满脑子都是君心常在、伉俪情深的。”
恩宁给太后扇扇子,两个小宫女给太后捶腿,“罗卿小主还小,有些事情没经历过,未必能想得明白。”
“辛苒,出来吧。”太后扬声叫道,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人,正是储秀宫掌事辛苒。
“刚才你都听清了?”太后问。
辛苒道:“回太后的话,听清了。”
“你说,依罗卿的才智和模样,足以当皇后吗?”
“罗卿小主机敏聪慧,什么事情一点就透,得宠是早晚的事,再加上您的教导,来日定能执掌凤印。”辛苒答道。
太后点点头:“哀家也是这么觉得,可是她偏偏无意争春。”太后盯着辛苒道。
辛苒闻言跪道:“请太后放心,奴婢有办法,让小主改变心意。”
“哀家把你安排在罗卿身边,对你自然是放心。”太后点头,“昨天晚上的事情,都做干净了?”
“回太后的话,都办妥了。”
罗卿依靠着浸月的搀扶,勉强走回灯影轩,乏力地坐在美人榻上,浸月过来问道:
“小主,给太后送去的玫瑰松饼和桂花糖粥,刚被寿康宫原封不动退回来了,您看这怎么办才好?”
罗青垂目叹道:“倒掉吧。”浸月转身,却被罗卿一声啜泣给弄回来,“太后迁怒于我了。”
浸月知道罗卿心里委屈,她轻轻抚摸着罗卿纤瘦的背。“凭我刚刚进宫的新贵身份,哪里敢听得‘继后’这种虎狼之词?我如果敢说出入主中宫的话来,就算是在寿康宫里,也怕会落下人口实。”
“太后娘娘确实是心急了些,可她毕竟是皇上嫡母,想来说得自然也做得。”浸月安慰道。罗卿赶忙用手帕捂住浸月的嘴,“你怎么敢?主子娘娘才是后宫之主。”
浸月点点头,没有接着说话。这时门外一声通传:“祥贵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