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尔扶着祥贵人走进灯影轩,当祥贵人看到恬贵人时,脸上的神色稍怔了怔。
罗卿立刻迎上去:“姐姐怎么过来了?”
祥贵人的表情马上恢复正常,笑道:“我去太后那里陪她说话,回来的路上,顺路来看看你。”对恬贵人说:“没想到恬姐姐也在这里,没打扰你们说话吧?”
罗卿心道,姐姐这时候来可真是救了我。轻笑说道:“姐姐哪里的话?我进宫时日不久,今天第一次见到恬姐姐,便与恬姐姐闲聊几句,也问着你们在潜邸的趣事呢!”
“恬姐姐身体可大好了?”祥贵人关怀地问恬贵人,心里却不免揣测恬贵人来找卿儿,她们会说什么事。
祥贵人的到来打断了恬贵人与罗卿之间的僵局,恬贵人故作淡然,点头:“劳祥妹妹惦记,已经见好了。”
“这便是了,身体好了就能侍寝了,皇上也一直惦念着恬姐姐。”
恬贵人自觉寒暄无用,便起身告退:“不打扰祥妹妹和全妹妹说话了,我先回去了。”
祥贵人连忙吩咐道:“莞尔,送恬贵人回宫。”
恬贵人离开之时,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待恬贵人走远,祥贵人问罗卿:“她怎么来了?”
罗卿看着祥贵人皱眉的样子,只道是关心自己,便说:“我也没有料到,想来她是与我作交易来了。”
“交易?”祥贵人纳罕:“她可不是一个心思简单的人,你千万要小心!”
罗卿轻笑:“这后宫里的女人,若说简单,谁还有命活到今天呢?”
“想来你也听说过,恬贵人在潜邸时,为第一侧福晋,连诞下皇子的喻福晋地位都在其下,她几近椒房专宠,擅长笼络人心,又懂得察言观色,皇上就是喜欢她,喜欢她的善解人意、千依百顺。”
罗卿与祥贵人仔细说了恬贵人的来意,祥贵人听得心惊肉跳,问道:“那你打算帮她?”
罗卿摇摇头:“我不知道。”
祥贵人进一步追问:“你想帮她吗?”
罗卿摇头:“不想。”她看向中庭的石榴树,石榴花已经尽数落了,如今正是枝繁叶茂,“我熬过了那么多苦日子,才换来今天的恩宠,恬贵人复宠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祥贵人似是长舒了一口气,“所以她才利用元庆,先卖你一个人情,让你进退两难。”
说到这,罗卿叹气,许久目光清明了许多:“我只能以怨报德了。”想想恬贵人如今的可怜相,确实惹人同情,可再回忆她说的话,罗卿只感觉到暑热从心底里冒着寒气,“恬贵人说得不无道理,昔日她的圣眷隆恩,因这一病,便不复当年,姐姐你平心而论,我今日的圣宠与她当年相比,是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提到“病”,祥贵人垂下眼睑,没有说话,半晌她轻声道:“你还年轻,何必过早地在意这些?人各有命,这不过是她的命数。”
“这不是因为她时运不济,是因为她隆恩加身,才招人嫉恨。”后宫里的人使出浑身解数才得来盛宠,享得泼天的福分,却未必能招架得了随即而来的祸端。
“姐姐你相信吗?”罗卿突然很认真地看着祥贵人,“你相信皇上对你的恩宠里有几分真心?”
祥贵人的眼神闪了闪,“怎么,你不信?”
罗卿一顿:“我信。”接着,罗卿坚定道:“我相信皇上待我一片真心,只是这让我更加患得患失。”
天空惊响一道闷雷,劈开苍穹,大雨倾盆而至,洗刷着沉重的心思。雨滴密密麻麻地拍下来,发出刷刷的声音,罗卿见过了恬贵人,才真正明白了,要么像祥贵人一样谨小慎微、寂寂无闻、无子无宠、长长久久地活着,要么像恬贵人一样冲冠后宫、明枪暗箭、机关算尽、战战兢兢地活着。
后宫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分割线*********
进入多雨季节,天色暗沉,像是破了一个大洞,连日大雨。罗卿在灯影轩里昏昏沉沉的,感觉周遭都因潮湿发了霉。于是,罗卿命人在廊下搬了一张坐榻,她腿上盖着薄被,伴着廊下清凉的风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盏东山碧螺春,和一本《叶先生诗话》,这一天的工夫便打发了。
“天气不好,小主这几日都不爱动了。”浸月过来给罗卿换茶盏。
“这几日皇上也没来。“苇尔说着:“奴婢听说,皇上一连几日都没进后宫。”
罗卿一边读着叶梦得的词,一边随口问道:“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苇尔嬉笑:“奴婢是从皇上身边的小衡子那打听到的,皇上上次来灯影轩之后,就再没进过后宫,也没召过嫔妃侍寝。”
元宝接话道:“皇上来后宫,那铁定是来小主这里,若是不来小主这里,那其他嫔妃也自然见不着皇上。”浸月、苇尔和元宝三个人又像往常一样,闲来无事围在罗卿身边,几个人都是相仿的年纪,浸月稍大一些,更沉稳一些。罗卿册封为全贵人,灯影轩伺候的人增加了一倍,罗卿都让他们在外面伺候,平日里还是与浸月、苇尔和元宝更亲近一些。
罗卿承宠,皇后罚罗卿份例减半,皇上安抚罗卿不必为此心焦,册封为贵人时亲赏灯影轩上下,将皇后减半的份例不仅给补回来,还足足添了一倍。
罗卿忽然问道:“小衡子是谁?”
“小衡子是御前的人,进宫之前姓苏,皇上给取名苏衡,小衡子与奴婢算是旧识了。”
罗卿饶有兴趣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苇尔一愣:“小主怎么突然关心起奴才了?”
“闲来也无事,不如坐下来聊聊天,你们也不用忙前忙后的了,陪我说说话吧。”
罗卿让浸月、苇尔和元宝都拿了凳子,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茶点,浸月去煮了赤豆小圆子。苇尔绘声绘色地说:“那时候奴婢刚进宫不久,被派去伺候信太妃,也就是先帝的信嫔娘娘,有一次不小心弄脏了信太妃的衣裳,被宫里其他奴才好一顿打,小衡子当时也是伺候信太妃的,他见奴婢被打的十分惨,就替奴婢求情,信太妃夸他仁义,就免了奴婢继续挨打,信太妃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格外高看他一眼,可是小衡子却因此招了其他下人的妒忌,被旁人排挤,日子过得那可真是艰难,后来先帝驾崩,信太妃移居寿安宫,信太妃心善,遣散了身边的奴才,小衡子就被派到御前伺候了。”
罗卿听得津津有味,“如此说来,小衡子因为帮了你,给自己招来了祸端。”罗卿好奇又问道:“那他还愿意帮你?”
“小衡子心眼好,他跟奴婢说过,在宫里活着,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忘了别人对你的不好,你才能坚持着撑下去。”
罗卿赞许地点头:“有这样的心胸实属不易,以后是个堪当大任的人。”想不到一个太监也能活的这么通透。
几个人正说着话,苇尔看向门口眼前一亮,“小衡子,正说着你呢,你怎么就来了?”苇尔站起来,替苏衡撑着伞。
罗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身子瘦削,面容清秀的小太监,粉白粉白的面色,尖尖的下巴。即使是弯着腰,也是挺直着背,年纪和元宝、苇尔相仿。
“给全贵人请安。”苏衡向罗卿行礼,低着头说道:“全贵人,皇上要来灯影轩用午膳,请您备膳。”
“有劳苏公公。”罗卿点头回答。
“奴才不敢,奴才告退。”苏衡进退有礼,罗卿自是十分赞赏。
皇上处理完政务,便冒着稍稍变小的雨势从养心殿来到储秀宫,“外头还下着雨,皇上便来了。”罗卿帮皇上取下凉帽,正好对上皇上亮晶晶的眼睛,“朕想见你。”此时此刻,这简单的四个字比得过任何海誓山盟,像极了戏文里唱的矢志不渝的爱情,就为了能与皇上相伴相随,罗卿觉得什么都值了。
皇上与罗卿共用午膳,罗卿动筷子的次数有限,多半是给皇上布菜,“皇上,这道蟹黄豆花味道鲜美,您尝尝。”罗卿口吻轻松地说道,但是脸色没有前几日红润。
“卿儿,怎么这一顿饭,都是朕一个人在吃,你胃口不佳吗?”皇上关心道。
罗卿摇头:“劳皇上挂心,只是近日阴雨连绵,臣妾平日里活动得少,也就不太饿。”
“当真如此?”皇上眨眼道。
罗卿有些好笑地问:“皇上有何不信呢?”
皇上戏谑道:“朕还以为,朕的卿儿是因为有喜了才食欲不振。”
罗卿闻言,羞红了脸,“皇上惯会取笑臣妾,皇上和这阴雨商量好了的,阴雨一来,皇上就不来了,臣妾喜从何来呀?”
皇上放下筷子,伸出手,轻抚罗卿的面颊,柔声道:“会来的,卿儿,朕答应你。”罗卿的心砰砰直跳,皇上眼眸深邃,映射出她红着脸的样子。
“后宫之大,朕最想要与你有一个孩子,给朕生一个公主像你一样全才多艺,朕会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她。”
罗卿也放下手中的筷子,将手覆在皇上的手背上:“无论臣妾生了公主还是阿哥,皇上都喜欢?”
皇上与罗卿的手交握,放在自己的胸前:“君无戏言。”
罗卿感觉心里暖暖的,眼前皇上英挺的面容,温柔的声音,直接撞击着她的心。这样的皇上,这样的一个男人,他若是肯为一个女人用心以待之,又有谁能不心动呢?
“皇上能有这样的心意,臣妾便满足了。”罗卿甜甜地笑了,柔声地说。
皇上忽然解释道:“近日全国阴雨偏多,长江流域多现水患,朕忙于政务,才没有来看你。”
身为天子,一国之君,哪里需要向罗卿解释呢,罗卿既惶恐又惊喜:“臣妾不敢打搅皇上处理政务,皇上为国操劳,臣妾不想皇上分心。”
皇上目光缱绻:“朕的卿儿懂事,朕心甚慰。”
皇上把罗卿揽入怀中,罗卿倚在皇上怀里,她的右手轻轻放在皇上的胸口,耳边是嘈杂的雨声和皇上的心跳。他们一齐望向屋外,雨落久了,天空一片碧洗,石榴树的叶子变成油绿色,雨滴从屋檐滚落下来,像是一串鲛珠。
“半榻白云眠听雨,一窗帘影隔春寒。”罗卿用低低的声音吟诵着。
皇上低下头,在罗卿的额头印上一吻:“朕喜欢听你用这柔美的吴侬软语念诗。”
“苏州话听着细软温和,可也不尽是莺歌燕语。”
皇上听了罗卿的回答,轻轻揽着她的肩膀,罗卿便从皇上的怀里起身了,皇上注视着罗卿的眼睛:“朕说的喜欢,可不只是你的语调,也不只是你的诗。”
罗卿心里甜甜的,脸上虽然没笑,但是眼睛里都充满了欢欣:“皇上哄臣妾罢了。”
皇上微笑:“瞧着雨势,不出下午就会停,等雨过天晴,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皇上……”罗卿抬起头说着,皇上把手指抵在她的唇间,小声神秘地说:“嘘,这是朕与你的秘密。”微雨中清爽的风扫进门廊,廊下的坐榻上平放着那本《叶先生诗话》,展开那页乃是叶梦得所著《八声甘州》:
试凭高东望,云海与天低……
午后,雨停歇了,阴雨初晴,空气如洗过般洁净,皇上特意换上常服,与罗卿共乘一架马车,马车从神武门出宫了。
罗卿万万没想到,皇上说带她去的地方,竟然会出宫去,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皇上,皇上冲她露出神秘的微笑。马车驾驶到了景山,在景山山顶停下,皇上率先下车,然后扶着罗卿走下车,皇上的如此用心照顾,罗卿心里既是诚惶诚恐,又是甜蜜憧憬。罗卿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座五层高的小楼,门上挂着烫金字匾额:
云海楼。
“中午朕过去的时候,见你正在看叶梦得的词,‘舞罢鱼龙云海晚,千古恨,入江声’,这两句最负盛名,便想着带你来云海楼。”皇上牵着罗卿的手,与她一同走入云海楼,上至顶楼,当推开门走入亭台的那一刻,罗卿被眼前的景致美到窒息。
雨过天晴,霞边挂着彩虹,一端连着穹顶,一端连着一望无际的云海,一片纯白的云海仿佛让人置身于仙境,微风浮动,整片云海都在慢慢迁移,好像真的有仙人纷至沓来。
“真的好美。”罗卿不禁赞叹道。
“云海楼建筑五层,在山顶处建造,如此高度最适宜在雨后观望云海。”皇上认真的看着罗卿的脸,说道。
罗卿眨眼道:“这便是皇上与卿儿的秘密?”
“卿儿喜欢吗?”空气中都是雨后的甜味。
“当然喜欢,而且是‘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喜欢。”罗卿醉于眼前的美景,便想着题词一首。
皇上剑眉挑起,有些兴奋,朗声吩咐:“来人,笔墨伺候全贵人。”
罗卿的诗情了然于胸,行云流水挥笔作下一首《短歌行》:
泣露金樽,葛岭风流。
白云千载,恣意悠悠。
帏幙帘榻,焕然夺目。
粧奁衾枕,亦皆饕食。
忍恨离愁,不肯负心。
侈然狂敝,一叶遮荫。
心以为动,茕茕孑立。
若失若得,两情相意。
皇上细细读来,一边读还一边用眼睛偷偷看罗卿,罗卿俏皮问道:“皇上觉得这诗情可还配得上眼前的美景?”
皇上十分惊艳地看着罗卿,“朕带你来这,收获的惊喜可不止眼前的美景。”
罗卿会心一笑:“臣妾卖弄了,许是这云海太过醉人,才引来点点诗意。”
“朕最喜欢这一句。”皇上轻声读出诗中的一句:“心以为动,茕茕孑立,若失若得,两情相意……”
“动了心的人,才能体会个中滋味。”罗卿垂下眼睑,睫毛轻颤。
这一句话说到皇上的心里,皇上抱住罗卿,轻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眼睑、她的樱唇,“卿儿,朕到了这仙境一般的云海,便动了求仙问道的心思。”
罗卿微怔:“难道,皇上也相信真的有那仙丹升仙之道?”
皇上轻轻摇头:“朕想要求仙问道,不是为了长命百岁,而是只想多活二十年。”
“为什么是二十年?”
皇上眼眸深邃,认真的注视着罗卿说道:“卿儿,朕活的这一世,无论多轰轰烈烈,无论多平淡无奇,可这一世的前二十年里,都没有你,朕便觉得没意思,朕想补给你这二十年的时间。”
罗卿听着,心怦怦跳着,鼻头一酸,眼睛里竟然蓄起了泪花,她颤着声音,“皇上……”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皇上笑着,瞳孔中倒映出罗卿的面容:“自你走进朕的心里那一刻,朕就无时无刻不在想,太晚了,为什么朕没有早一天遇见你。”
罗卿热泪滚落,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目英挺的男人,那一瞬间竟然有了错觉,好像这个此刻眼中只有她的男人是她一个人的夫,她忘记了他身后背负的社稷江山,忘记了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忘记了他的后宫佳丽三千……
“皇上不要这样想。”罗卿擦了泪,悄声安慰皇上:“夫妻最和美圆满之事莫过于永结同心,所谓‘永结’,又何必在意那一朝一夕?”
“卿儿,朕从你那里,总是能听见独到的见解。”
“臣妾斗胆向皇上提及夫妻同心,原本是僭越了,不过既然皇上准了臣妾这般说辞,臣妾便要在皇上这里讨一个赏。”罗卿有点害羞的笑了,继续说:“皇上赐予罗卿一根头发如何?”
皇上始料未及,但他此时对罗卿是有求必应,他取下一根头发交给罗卿,“做甚?”
罗卿没有回答,只见她也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根头发,将两根头发绞在一起,又从头戴的缠枝珠钗上拆下来一截金丝红线,将红线与头发捻成一股绳,灵巧的手指将两根头发打了一个很好看的对称同心结,她说:“将皇上的发与臣妾的发打一个同心结,从此皇上与臣妾结发,皇上可愿意与臣妾结发?”
皇上再次将罗卿拥入怀中,“朕愿意,自然愿意。”
微风轻拂,云海徘徊,云海楼上只有罗卿与皇上相拥而立,彩虹遥挂天穹,一切仿佛美好的梦。天地间的纷繁复杂都被隔绝开外,难怪古人总是向往寻得世外桃源——一盏茶,一心人,一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