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四马路靠近湖的路口,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
桥上的十二根桥柱,对应十二地支。传说曾经江城的龙王不满江城人对他的不敬,于是在湖里兴风作浪,想要淹了全城千万百姓。有个路过的高僧和龙王打赌,说是他愿意为龙王造一座桥,以十二个时辰为限,每造一个桥柱,便刻上一个时辰。如若在十二个时辰内没有完成,便随了龙王的心愿。
龙王答应了他。
可这附近却没有造桥的石料。
高僧花了六个时辰,从东山上采来了大石,又花了五个半时辰,刻好了十二根桥柱。最后半个时辰,高僧用佛法造桥,那石料顷刻间便矗立在了翻腾的湖水里,湖水因此而变得平静。龙王气急败坏,他指使虾兵蟹将搬走了“子”石,破了高僧的佛法,想让他不能兑现承诺。
眼看造桥时限即将到来,龙王得意洋洋地浮出了水面。可他却看见了高僧立于水中,双手合十,双目紧闭。悠忽间,天上一道霹雳而至,高僧引雷自尽,让自己化为十二根桥柱之一,永远地支撑起了这座石桥。
老龙王一口龙血彪了三丈多高,并因此郁郁而终。从那之后,江城的湖面老实了数百年。
杨双穿着一身便装,摸着“子”石上了桥。
桥头有两颗榕树,万条垂下的榕须在风中摇曳。
秋风从湖面吹来,带着一丝寒意。
桥上没有灯光,看不真切。微弱的星光下,桥中央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凭栏仰望。
杨双缓步走了上去。然后他看见了章九璇抬着下巴,正在看那漫天的星空。
“你迟到了。”她说。
杨双笑了笑,“是你早到了。我离家的时候是两点,走过来花了两刻钟,在桥边又转了一刻钟,然后站在桥头,观察了一刻钟。”
两人都在说中国话。
章九璇回过头来,道:“那么,我应该叫你香川君呢,还是该叫你杨先生?”
杨双抿着嘴想了想,“先生愧不敢当,倒是你,章小姐,你到底该怎么称呼?”
“我没说谎!”章九璇背身靠在了石栏上,毫不吝惜她身上穿着的华贵和服,“我本来就有一半中国血统,我的父亲姓章,我的母亲是日本人。有一天,我的父亲死在了军统的枪口下,是日本人把我和我的母亲带回了日本。他们以圣战的名义把我拉进了这场战争,这原本就不是我的本意。我对日本,完全没有感情,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在回日本之前,我甚至连日语都说不好所以,你能理解吗?”
杨双不动神色:“那你应该狠军统才是。”
“我不恨。他死有余辜,他是日本间谍。”章九璇轻描淡写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杨双像是在听天书,听一个日本人说她的中国情结。
章九璇曾经生活在华北的一座小县城,那里是连接平津的关隘。他的父亲,是大清的秀才,曾经留学过日本。家中有良田百顷,民国后生活无忧。章九璇从小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熟练琴棋书画、通读四书五经,十二三岁便是这小城里出名的才女。
可在外人眼中貌美如花、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章九璇,其内心却十分痛苦。
她的家里经常会有一些不之客前来造访,说着和她母亲一样的语言。对外,他们都说是母亲的亲戚和朋友,可是只有章九璇自己知道,他们和自己的父亲蝇营狗苟,买卖情报。
终于在民国二十三年,在章九璇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忽然来了一群黑衣人。他们二话不说,打死了正在房里睡觉的父亲。章九璇和母亲被人抓住,他们跪在了父亲的尸体前。
领头的黑衣人对章九璇说,他们是蓝衣社特务。今天晚上,不杀无辜,只诛卖国汉奸。你的父亲,出卖长城内外军事驻防图,他是不是该死?
章九璇哭着点头,她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章家一夜之间就此倾倒,小县城里容不下章九璇和她的日本母亲。母亲带着她奔赴天津,衣衫褴褛地进了日本使领馆,最后坐船东渡,回去了日本。
章九璇一下船,就被宪兵以涉嫌间谍的罪名抓进了特高课,母亲据理力争,却被打死在了大街上。
在特高课的特别监狱里,章九璇迎来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她被灌输圣战的理念,宣誓向天皇和大日本效忠。她经历了和在中国截然不同的生活经历,她丢掉了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开始学习电报密码、杀人、刺探、拉拢、策反。一年半之后,因为成绩优异,被派往大洋彼岸的美国实习了三个月。民国二十六年,她以特高课高级警察的身份,回到了中国,来到了江城。
可她今年,才二十四岁。
说这些的时候,原本该愤怒的脸上,依然恬淡。她看着杨双,说:“这些,我只对两个人说过。你算一个,还有一个,是影子!”
杨双沉默了。
这是间接地承认了,章九璇和军统是一条线的。
这个结果,完全没有出乎杨双的预料。
赵先觉说影子是一个组织,山本樱说她就是影子。虽然山本樱的话不可信,但章九璇这么说的话,影子应该是一个人。
那就是说,如果章九璇没有说谎的话,那赵先觉就是在说谎。
可这整个推测上,完全没有逻辑性。
因为他们三方,谁都可能撒谎。
王安柔说,特务对特务撒谎,无非有三。一,迷惑。二,拉拢。三,迷惑加拉拢。
赵先觉、山本樱,以及最后跳出来的章九璇,他们都声称是军统的人。并且,都和影子有关系。
一个说她本人就是影子,一个说他就在影子这个组织当中,还有一个说,她不仅认识影子,而且关系还非常好。
所以,杨双应该信谁?
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相信了他们任何一方,那接下来,会生什么?
因为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透露这个战区级的机密,肯定不会是为了拉山头,话家常。如果他们没有后手的话,此举没有任何意义。
杨双一直没有说话,他在想,他是不是应该相信所有人,然后静待时机,等候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