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波声一共传了五遍。
同样的内容,每隔十秒一遍。
杨双看了一眼频率,一直没动过没有错。他的手有些颤抖,拿笔都拿不太稳。他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符。
最后,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串数字。
杨双可能太兴奋了,也或许是这一段时间来他都没有摸过电台。自从山本樱受伤以后,他就远离了电波。
他对着这些数字脑袋里一片空白,十几秒钟之后才看出来这是王安柔的密电码。
“杨双,逗号,你有危险,感叹号。”
只属于三个人的密电码,杨双曾经试了很多天,都没有再接收到。他一度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还记得。
他完全忘记了这张纸上写着的信息,他就觉得空空的内心突然就充满了能量。
他马不停蹄、手忙脚乱地开始回电。
用王安柔的手法和密电码。
“你是谁?王安柔?”
对面沉默了一会,然后杨双刚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最让人抓狂的事情生了。
电台没电了!
大功率电台,体积比较大,一般都假设在有电源边,稳定的比如说有线供电。次一点的,用的是汽油电机。再次的,可以配一台手摇电机,一个人收报,一个人用手柄摇动磁铁包裹的转子电,但不稳定,适合在野外条件下和没有通电的村镇作业使用。
而王安柔留下的大功率电台,用的是最笨的供电方式。
它接的是圆柱形的“丸一号”干电池,这种电池来自日本制造,国府曾经大量进口。质量上没得说,但是非常不经用。
王安柔留下了三个电池,都不是新的。能撑到现在,其实已经属于奇迹了。
杨双看着这台哑了的电台,一脚差点把桌子都踢倒了。
他站起来抱着头,寻思着哪里可以搞到干电池。
干电池是军用物资,主要用于日军通讯部门,也有民用的,但江城不会有。就算有,也是在一些大宅院里,杨双根本没法找。
江城的驻军倒是有,但是那地方怎么去?去了怎么拿?
电话机拆了可以当手摇电机吗?
也许可以!但是杨双没有点这项技能。当初和王安柔学电台的时候,哪有时间学电台维修?在哪接线都闹不清楚!
前思后想,杨双决定出门看看,看看日货店里会不会有这些玩意。
杨双没敢把军装脱了上街,他怕那些日货店的店主听说他要买电池,会喊宪兵队。
可是他明显想得有点多,刚刚出了燕子居,迎面就走来个赵先觉。
赵先觉显然是在这里呆了很久,路边停着的那辆车边上,丢了一地的烟头。看见杨双出了牌坊,赵先觉又丢下了一截没有抽完的厌倦,手插着口袋,迎了上来。
“香川君。”赵先觉可能是想问些什么事,但看见杨双有些急匆匆地样子,就换了个话题:“吃过了?这么急,不是去散步吧?怎么行色匆匆的?”
杨双心说你也是个神,老子特么还有心思在江城散步?
他说:“吃得太多,不消化。晚上江边凉快,准备去走走。可是走得太慢没效果,所以步履是匆忙了一些。赵先生,你堵在我家门口,有事?”
赵先觉抓了抓头皮,“也不是堵你家门口,我是真有事来找你。本来我都想说算了的,在门口抽搐了好久,最后看见你来了,我才上来跟你搭两句话。”
“那走吧!”杨双呶了呶嘴,赵先觉主动来找他是个稀奇事。不过无非就是狗拿耗子,狐狸拜年这种陈腔滥调。
以他的聪明才智和缜密的心思,他大概也能猜到杨双已经识破了他。他还能赖着脸皮凑过来,说明他这个人,不安分。
他肯定又是想到了一些什么损人利己的馊主意,准备拉自己下水。
这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但是杨双并不打算点破他,他现在已经是一副大字的模样,躺在床上准备“任人宰割”。
两人舍了汽车,顺着燕子居外面的路向江边走去。四个保镖前后左右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警惕地看着周围的环境。
赵先觉到底是怕死的,说起话来有些小心翼翼,“杨双,明人不说暗话。我去湖城的事你多少也应该知道吧?”
杨双昂了昂头,“说日语!”
赵先觉笑了笑,“你的身份,还需要说日语来掩护吗?”
“既然没人拆穿,我为什么不接着演下去?反正你们都喜欢演。”杨双放慢了脚步,“话说,赵先生。我也想和你说一句实话,你不是影子,对不对?”
走在前面的赵先觉干脆停了下来,手依然还插在了兜里,杨双接着道:“章九璇才是!”
赵先觉笑得更明显了,他那张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听到这些后,在想什么,他转过身,“我和影子在七年前就认识了,章九璇?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屁孩子!”
“这么说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你不是影子!”
“痛快!”赵先觉一巴掌拍在墙上,“和聪明说话,就是这么直接!好,我跟你说,我的确不是影子,影子也不是什么狗屁的组织,他是一个人!”
“那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魏先生呢?”
“他叫魏东兴,是和我一起从军统出来的,他也认识影子。彭家鱼档,其实本来就是军统的一个地下交通站,被我破获了。那里面的人,大部分都曾经是军统的人。”
“这个我信。”杨双点点头,眼见为实,他当然想信。除了那个在后院洗衣服的女人是为了吸引杨双注意力的之外,其余在彭家鱼档的,如果杨双没有猜错,应该是赵先觉自己的情报人员。
游离于七十六号和特高课之间的另一个情报组织,是赵先觉一手打造的王牌利器,它曾经被特高课视为一柄双刃剑。在七十六号组建的时候,章九璇责令赵先觉把这些人全部收编造册,放在明面上,但是显然赵先觉没有这么做。他仍然在暗地里保存着自己的实力。
杨双叹了一口气,赵先觉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把自己的老底都掀开了给他看,他能对杨双说实话,那就证明他是铁了心地因为某些事情,要拖杨双下水。
杨双没打算再绕弯子了,他直接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赵先觉很欣赏杨双的悟性,他拍了拍杨双的肩膀,说:“在和你说我要说的事情前,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进了一个圈套,这个套是我下的,而且你的身份也是我暴露的。至于更多的,我不能告诉你。”
“大概早就猜到了。”杨双也不隐瞒,他喜欢赵先觉的说话方式,只是带着警惕,“我帮你做事,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赵先觉说:“你的安全!”
杨双“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然后他甩开了脚丫子,朝前走去。赵先觉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他知道杨双正在考虑。
然而杨双心里却是在问候赵家先人和女性亲戚。
赵先觉这货是给他在地上画了一块饼,然后把他当成了白痴,对他说:“喏,给你的,快去吃吧。”
他凭什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江城姓日,不姓赵。他或许很厉害,但是在章九璇的五指山里,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王安柔说的没有错啊,一般拉拢、策反的特务满口都是胡言乱语,开空头支票开得丧心病狂。
你想睡觉他就给你塞枕头,你想吃饭他就给你烧水洗米。你说你要个娘们,他绝逼能说要什么样的?天皇的老婆你要不要?你要?我一定给你弄来!
前提是,你得帮我把事做好。
这种时候能信对方的鬼话的那些人,基本都死无全尸。
杨双不傻,他懂得利弊。
他和章九璇之间隔着一层很薄的纱。杨双不去揭开,章九璇就一定不会拿他开刀。她是想从自己的身上下手,调出军统在江城的最高内线。而杨双自己把自己扔进了这虎狼之穴,是因为影子,也是因为山本樱,更是因为自己。
他是输了一仗。
但是他输得不服气。
所以,杨双不可能会帮赵先觉做事。
更遑论以章九璇早就已经给了他的“安全”作为借口。
江边的风很大,进入农历九月份之后,秋老虎也受不了北方下来的寒气。空气带着沁人的温度,拍在了杨双的脸上。他脱下了军帽,站在江堤上,远处的军舰和货轮正在拉着汽笛交会而过。夜色下像朦胧巨兽一般,嘶吼着。
赵先觉踢着地上的石子儿,一步一步地跟着杨双荡停了下来。
他足足等了五分钟。
这五分钟,杨双一句话都没有说。
赵先觉有一些不耐烦,杨双甚至都没有问他关于什么的事情,这态度已经很明显是要拒绝他了。
“杨双,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赵正明吗?说起来,他和我还有过渊源,我们曾经在一起集训,他这个人,其实很聪明。”
杨双寻了一处干净的大石头,坐了下来,他等着赵先觉自己说。
赵先觉果然没让他失望,他说:“因为我看到赵正明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我自己。我们同样都是江城人,可是为什么他可以堂堂正正,而我却被人当成过街的老鼠。”
杨双心说你这问题太深奥了,我只能说,那都是你自己作的。
赵先觉转移了方向,他蹲在杨双的面前,说:“我以为我的坦诚,能换来你的合作。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想的太单纯了。”
杨双露着几颗雪白的牙齿,他知道,赵先觉要凶相毕露了。
黑暗里互相看不清表情,赵先觉停顿了一会,然后才又接着道:“你有把柄,刚好在我手上。”
杨双道:“我?我还能有什么把柄比我的身份更特别的吗?”
“当然!”赵先觉说:“从香城到江城,你身边的那两位老人家他们现在,在我手上。你的善良,就是你的把柄。”
“我连命都不准备要了,善良又能吃几顿?”杨双的语气很恬淡,他早就在这里等着赵先觉接着亮底牌。
因为只有赵先觉把底牌全部都亮出来后,杨双才知道自己在赵先觉的手心里有几斤几两重。
赵先觉叹了一口气,最后道:“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合作。二,收尸。我就在这里等答案,你如果不让我满意,明天早上,我会把尸体送到燕子居,丢在你家门口。”
说完之后,赵先觉补充道:“我向来说到做到。”
隔着冰冷的空气,杨双都能感受到赵先觉的歇斯底里。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想要得到自己心爱的玩具。否则,宁死不屈。
可这是战争,真真切切地每一天都在死人的战争。
所以,杨双妥协了。
他早就妥协了,只是他并不着急。
他说:“我答应你,但是你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
赵先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不得不说,善良是害死聪明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从心里佩服你!”
杨双呵呵笑着,站起了身,然后顺着河堤准备扬长而去。
赵先觉在后面喊:“你都不问我关于什么的合作吗?”
杨双头也没回,“你的那些破事我没兴趣知道。该知道,总会知道的。”
“喂!”赵先觉捡了一块石子儿丢了过来:“你去哪儿?”
杨双挎着战刀停下了脚步,“怎么你不知道吗?下星期,江城市政府要办一个酒会。特高课和驻军司令部,还有日商、日侨以及江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我去买一身好点的衣服!”
“我知道啊!穿军装不就完了吗?”
“你怕不是早就忘记了!?”杨双嘲讽道:“我是梅机关的参谋,我应该穿便装的!还有你,七十六号的难道也要穿皇协军的军装吗?”
赵先觉拍了拍脑门,“行行行,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去!”
四个保镖看着自己的主人一溜小跑地跟上了杨双,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在前面有些不知所措,被赵先觉一脚一个踢开了。
“滚滚滚,后面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