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白茫茫的笼罩着大地。
白山向宫古港的小径上,跳动着几个灰白色的斗笠。
人们忙着赶路避雨,只有他手按刀鞘,警惕注视遇见的每一个行人。
当然,这种警惕没有被人发现。
这里是远离加贺藩金泽城的乡村,套用本地能剧中的唱词:
“此地民风淳朴,
夜不闭户,
小偷绝迹。”
小偷有没有绝迹他不知道,杀人犯却还是有的。
雨水侵入了他的斗笠。
藤原抹了抹额头的雨滴。
一双蓝色眼睛充满少年人的英气。
他身前那顶象征教徒身份的十字架灯笼消失了。
那顶名贵的纸灯笼,随兄妹从大阪来到加贺,一路走来,不避风雨。
这次,灯笼显然不是被风吹走的。
半个时辰前,灯笼连同连同三具浪人尸体,一起被抛入城下町的小河中。
不知现在漂向何方。
“藤原,没有十字架标志,你如何搭乘朱印船回雅加达?”
半个时辰前,在金泽城城郊,藤原小心拭去以太刀上的人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沿着河流往西走,直到望见冒着白烟的白山。
白山又喷发了吗?
奈良时代,人们相信岩浆是来自地狱的鬼火,为平息诸神愤怒,大家会定期将少女投入火山口献祭。
祭祀永远都在。
他们这五十万名被幕府抛弃迫害的天主教徒,难道不也是神的祭祀吗?
十岁那年,父亲留下一袋金币,从此消失在藤原的世界里。
接着,出现一个胭脂商人,隔三差五跑来纠缠藤原的母亲。
母亲不在的时候,这个身材矮胖,神龛里的弥勒佛一样的胖商人,会给藤原兄妹讲自己在日本各地的见闻。
有时候,他边讲边把手放在了妹妹身上
加贺藩与长崎藩之间的白山火山,每隔两年便会喷发一次。
白山村民指望这座火山谋生呢。
“火山喷发可以谋生?村民们买卖岩浆吗?”
那是藤原第一次杀人。
大阪城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买卖的。
毕竟大阪城被称为“天下的厨房”,并非是说大阪商人都从事美食行业,而是说这里可以供应天下所需。
“笨蛋!岩浆?那玩意儿谁买?”
胭脂商人盯着八岁的千代子,色眯眯道:
“是尘埃,空中悬浮的火山尘埃,比爪哇国的香料都要值钱。”
“红毛夷杂种,我这里就有火山尘埃,回去让你娘买一些,去烟柳巷接客也更”
藤原望着远处升腾的白烟,思绪回到眼前。
他开始想象身材佝偻的伊织在火山口艰难采集火山灰的样子。
伊织是母亲好友,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两人都在白山村长大,伊织去大阪治病时,阿熏拿出一半积蓄给她请郎中。
“妹妹在白山还好吧?希望火山喷发前她已离开。”
火山灰像棉絮般漂浮在阴沉沉的天幕下,让阴云密布的天气更显阴郁。
听见雷声,藤原终于还是放心不下,顶着暴雨朝白烟走去。
他不时回头望向背后苍茫的雨幕。
还好,一直没人追上来。
浪人尸体会很快被人发现吧。
金泽城下町的武士和村吏,会一路探寻打听,追出城去。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精明强干的幕府鹰犬就能追上自己。
混血儿身手了得,小以太刀锋利无比,然而却不是火铳和弓箭的对手。
想到这里,藤原忍着手臂伤痛,加快脚步朝山坡爬去。
这是一片罪孽深重的大地。
地震、火山、凶杀、饥馑四季轮回,准时降临。
这里有全世界最凶残的暴君,最奸诈的商人,最虚伪的人心。
一个普通人,走在江户、大阪或者身后的金泽城,还会遇到很多喜欢佩刀,喜欢用活人试刀的武士。
藤原望着眼前火山口渐渐成型的硫磺烟雾,将它想象成一个降临人间的邪神。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听说在雅加达,没有人会当街抢劫一个天主教徒。
听着自己匀称的呼吸声,一口气爬上山腰,前面隐隐望见一片茅草屋。
山谷中的稻草被火山灰覆盖,山腰的林木被采伐一空。
粮食和林木都没有,他们是靠什么谋生呢?
难道真如被他杀死的胭脂商人所说,村民会兜售火山尘埃?
来不及多想,藤原捂紧口袋,还剩最后三枚金币,这是他的最后财产。
藤原从小就听说过关于落单武士被农民残杀抢劫的故事,武士的钱财会被农民抢劫一空,铠甲会被剥下来藏在谷仓里,就连尸体,也会被剁碎喂狗。
自己虽然不是武士,然而,当金币在你口袋中叮叮当当,又要独自赶路时,就要加倍小心了。
凭着模糊远去的童年记忆,混血儿终于敲响伊织老婆子家破旧的柴扉。
“咳!咳!是伊织老娘吗?”
藤原用衣袖捂住口鼻,弥漫在四周的火山灰让人快要窒息。
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活动声,接着是老人的咳嗽声。
藤原用湿布用力抹了把脸,确保刚才溅落人血被彻底洗净。
柴扉吱呀声响,从里面打开。
混血儿将短刀藏在袖中,微笑着望向站在门口的老妪。
袖中的利刃差点跌落出来。
“伊织老娘吗?您看起来为何这么年轻?我,我是阿熏的儿子,路过此地”
老妪妖媚的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皱纹,时间的魔法仿佛在她身上完全失效。
“啊呀呀,是千代子的哥哥吧?快快进来,外面都是棉絮。”
白山村人将火山尘埃称为棉絮,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每隔一段时日,棉絮就会自己成熟,凋落。
“是啊,火山灰就是白山的庄稼,只是今年庄稼收割的太快啦,哈哈哈,身上的蓑衣都湿了吧,快来烤烤火。”
藤原恭二被妖女一般的老妪迎入内室。
迎面扑来浓郁的草药香味,火炉旁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浑浊的眼神直勾勾望向炉火,看起来既聋又哑。
“老爷子!千代子的哥哥来了!阿熏的儿子!大阪城的混血儿!”
老妪中气十足,一点不像是五六十岁的村妇,声音震得茅草屋都在发抖。
聋哑老头子对着火苗微微点头。
“千代子?您在找她吗?外面风雨大,先吃口茶饭再去走吧,等会儿我带您一起,阿熏的孩子竟然这么大了,啧啧啧。下雨天,她或许跑到其他村民家里了。”
“那真是麻烦您了。”
藤原恭二不停的鞠躬道歉,连连对伊织老娘说麻烦了,麻烦了。
他把蓑衣取下,小心翼翼放在炉火旁烘烤。
“真是太麻烦两位了,早知你们孩子去寺庙修行,我就不进来麻烦你们了。”
藤原不停鞠躬道歉,低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对面神龛旁边的柜子底下,溢出两颗白花花的大米。
通往后院的通道上,还有湿漉漉的痕迹。
“老爷子生病很久了,当不成村吏,好几年吃不上白米饭了,他天天待在家里等死,这幅样子让您看见实在是难为情”
一身素服的伊织老娘唠唠叨叨,过了一会儿从厨房捧出一杯热茶,笑吟吟递给藤原恭二。
藤原连忙起身,双手举过头顶,低头恭恭敬敬接过粗陶杯子。
伊织盯着藤原,等待混血儿将茶水喝下。
火炉旁一直唉声叹气的聋哑老村吏也停住叹息,回头望向藤原。
藤原回到坐席上,忽然伸手将茶水倾倒,炉火被水浇灭,发出呲呲声响。
眼前升起一团白烟。
藤原缓缓拔出短刀,盯着伊织老娘脚下。
“若是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妹妹也不会被人蒙骗您不是一直在家里吗?绣花鞋怎么打湿了?是谁给你的大米?说!千代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