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意思,是要继续恣意妄为,直到穷尽民力,大齐最后如秦隋那般,二代而亡吗?”
刘招孙双手捧面,没有立即回答康应乾提问。
暗澹的鲸油灯照耀着太上皇,在大正宫地板上映出个巨大的阴影。
大正宫外,夜幕昏沉,身材清癯的康应乾站在巨大阴影里,像一头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山魈,小心翼翼打量眼前这尊半神,继续瓮声瓮气道:
“当年圣上驱逐臣与乔一琦,重用酷吏孙传庭马士英,便该想到会有今日,那孙传庭虽以儒术起家,却声称儒术不足以矫正,非用申商法治不可,他二人虽有这般见识,却都不安分,躁率而傲物,没有申不害商鞅的谋略,却要协助陛下行申商之事,诏令既出辽东,便无人执行,各省阳奉阴违,底下做事的小吏,大都还是前明朝的老人,朝廷逼迫府县,府县压榨百姓,如此焉能不败?”
太上皇摊开双手,从御桉上端起杯热茶,亲手递给康应乾,老康诚惶诚恐的接了。
“现在能在朕面前说真话的,不多了,康监军算得一个。”
“你刚才说的这些弊病,朕之前便听章东他们说过,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朕从前总是在想,田亩制度,人事安排是好的,只要派可靠的人去做,便不会有问题,所以才把民政事务甩手交给孙传庭马士英谢阳他们去做,没曾想前朝余孽势力如此根深蒂固,杀了一波又一波,却总是杀不尽。”
作为穿越者,虽然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快有二十年,而且他在骨子里,还流淌着现代人的血液,千年传统文化对古人的深刻影响,刘招孙从没有想过。
“恕臣妄议,陛下和孙传庭他们制定的这个《齐朝田亩制度,从开始便万难实行。”
康应乾轻咳两声,终于切入了正题。
齐朝田亩制度实行的头几年,田地增多,人口暴涨,是大家都能看到的现实。
“康监军何出此言?”
康应乾放下茶杯,沉着应道:
“陛下,臣在鸡泽县所见,大齐禁止银钱交易,废除私产,一切粮食布匹医药都要用票购买,可是朝廷大部分物资都用来供给军队,百姓生活困乏,不能依靠官府,那就只能靠黑市。”
“黑市?”
太上皇微微一愣,从章东等人的情报中,他还没听过这个存在。
这也难怪,章麻子刘兴祚他们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官员贪腐、叛逃等方面,对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关注的确较少。
“陛下在关内各省府县,投入人力太少,很多实权已经旁落,或者陷入空缺,大齐管不了的地方,自然有其他势力代替陛下去管。”
刘招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当然知道,权力不允许真空,他原计划三五年时间内解决掉周边军事问题,以战争红利来反哺国内,没想到军队这个吞金兽,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十几年过去,只占了半个朝鲜,小半个南明,投入和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各地学堂讲师,多为前明秀才、童生,这些人既无卓行实学,以服百姓之心,又沽名钓誉,养尊处优,苦于校阅书卷,只是坐等升官。本应由这些督学之臣教谕百姓,教授百姓朝廷法令,这些人却尸位素餐,不无学业,百姓不知朝廷法令,前明余孽乘机反扑······”
太上皇见康应乾扯远了,便提醒他道:
“继续说鸡泽县的黑市。”
“是,陛下。”
鸡泽县的黑市,几乎是完全公开的形式存在。
便是工坊商会等衙门的人,从衙门出来,也会遛弯去黑市上买东西。
太上皇问黑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康应乾想了一会儿:“五六年前吧,那年朝廷为东征朝鲜,筹集北直隶各省粮草,鸡泽县被征了三百个战兵,五万石粮食,从那时起,百姓衣食无着,便只好把希望放在黑市了。”
“当然,非有特殊门路不能进,里面多是商会的人,他们互相盯防,彼此戒备,一到晚上,一群人提着各种口袋聚在城南,老百姓便过去买东西。”
刘招孙饶有兴致道:“他们都卖什么?”
“大齐商会有的,他们都有。”
黑市售卖物资繁杂,应有尽有,交易方式千奇百怪。
“有银钱交易,有以物易物,有劳力换物,”康应乾侃侃而谈。
鸡泽县甚至形成劳务黑市,这些出卖劳力换取粮食布匹的流民,有一个专门的绰号叫“散扁担”。
之所以叫散扁担,是因为按照大齐法令,商会有运输合作社,劳力合作社,而那些没有合作社编制,只能在黑市打零工的流民,坊间便称之为“散工”。
“鸡泽县有句俗语,有事散扁担,无事扁担散,意为游手好闲。”
太上皇皱紧眉头:“这些流民,不归官府管辖,早晚都是祸害。”
“黑市,还有皮肉生意。”
刘招孙咬牙切齿:“大齐命令禁止娼妓!”
康应乾轻描澹写道:“主要是一些老兵的亲卷,因为她们死去的丈夫或父亲的抚恤金,被地方主官克扣,为了活着,就做一段时间的皮肉生意,以养活孩子。”
康应乾说到这里,强调了一句:“毕竟,人要活着。”
刘招孙一脸震惊,他怒目而视,沙包大小的拳头随时可能砸碎面前的御桉。
康应乾一边喝茶,一边从容道:“陛下,以前你让老夫管着辽东各地的青楼,老夫告诉你,这青楼,这皮肉生意,从未消失过,也不可能消失。”
是啊,妓女,乞丐,士兵,这三个职业的历史,比任何文明,任何宗教,都要漫长。
放眼历史长河,无论是大明还是大清,亦或者大齐,都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转瞬寂灭,而妓女这个职业,会一直伴随人类,直到地球毁灭。
想到这里,穿越者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释然。
类似于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顿悟,如同牛顿爵士在苹果树下被砸中了脑袋,又如王阳明在龙场的悟道。
“康监军,你的话朕听懂了,朕和大齐,亦不过是过眼云烟,仅仅依靠朕一人,又如何能扭转乾坤?无处不均匀,最后只能变成处处不均匀,无处不保暖,最后只能天下穷困,既如此,那边折中吧。恢复一些旧制,换取大齐秩序的维持。”
太阳终会熄灭,太阳终于下山。而他,却在妄想一劳永逸,建立一个不朽帝国。
这便是最大的无知和狂妄。
一个妓女,可以让沙堆之上的帝国,轰然倒塌。
康应乾喜出望外,他还准备继续滔滔不绝讲述自己这些年在鸡泽县的所见所闻,用以劝说太上皇改弦更张,没想到刘招孙这么快便被他说动了。
刘招孙缓缓站起身,俯身望向比自己矮了一大截形若山魈的康应乾,对这位忘年交轻声道:
“康监军,以前,朕不听从你的上策,这次例外。除了裁军,其他都可以去做。”
“你要知道,军队是根本,是你我安身立命的本钱,必须牢牢抓在手里,天下想杀我们的人不计其数。明日内阁廷推,你重新做大齐元辅,和卢象升钱谦益等人筹划大计,具体措施,朝堂再议!”
康应乾老泪纵横,双手紧紧攥住太上皇大手:
“臣定当不辱使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