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何沛祖师在山海关城头,斩杀了他的母亲。
而他,却因为父亲的缘故,被带回了琼华宗。
半妖的身份被隐瞒,是钟芜祖师亲自下的禁制,师兄弟没人晓得。
这些年来,在琼华宗,他过得其实不算差。
师兄师姐们都待他很好,师弟师妹们将他视为榜样。
就连钟芜祖师,也曾先后三次指点他。
至于他的父亲,愧对他的母亲,却一生都不曾背叛宗门,哪怕最后,妻离子散,只能退了宗主大位自囚后山,保下他的性命。
这些年来,他不知该恨那一两个人,还是恨这整座宗门。
若该恨这整座宗门,那这些年来,以善待他的师兄弟师姐妹,他该如何对待?
隋程神色痛苦,喃喃道:“我不知道……”
许清却不再理会他。
她年纪不大,身份也简单,所以在她看来,世间事分外简单,哪来如此多纠结。
她只清楚,过去,现在,或是将来,师兄弟师姐妹的剑锋所指处,师门长辈的剑锋所指处,老祖宗的剑锋所指处,便是她落剑之处。
陈臣瞧着隋程痛苦,略带安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几日,他一直与隋程切磋,虽然大都是他被揍,但也算是有了点情谊。
就连半妖身份,在他眼里,也渐渐不太重要。
“这有啥好想的,你爹娘都被坑了,你还想被一直坑下去啊?”陈臣大咧咧,说话毫无忌讳,“你是觉得对不起那些同门?”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说不定到时候,知道了你半妖身份,第一个提剑砍你的就是他们。”
隋程朝他怒目而视:“不可能!”
但猛然,他也脸色一暗,不可能吗?
会有那一日吗?曾经与他言笑晏晏的同门都提剑要杀他。
高庸伸手摁住陈臣脑袋,将他提回了竹椅上。
“我看啊,临走之前,我还得教你一道闭口禅。”
陈臣赶紧伸手捂住嘴。
但高庸却没与隋程多说什么。
他懒得去管这种事,他也不真是个知心老祖宗,还要整日负责与小辈谈心。
这种事,容他自己去想。
所以他挺喜欢许请这丫头,虽然想得也多,那是因为担子重,可她想得明白,也不吭声,一直努力去做。
王池也没劝隋程。
毕竟他自己也一身麻烦。
这几日待在老祖宗身边,心头好不容易放松下来。
可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并且还要回到宗门,面对大概已经疯了的师尊,他就感到浑身发麻。
他甚至不清楚,除了师尊以外,皇涯阁里,到底还有几个疯了的人……
最没心没肺的大概就是陈臣了。
尽管听见郑黎太上本命飞剑都要碎了。
可老祖宗说没事嘛。
老祖宗还在,这天就塌不了。
他是真没想过,老祖宗会不会就不管郑黎太上了。
简直堪称迷之自信。
正在这时候,高庸忽然抬头望天,笑道:“门要开了。”
话音刚落,
整座秘境,天色数次变幻,日夜交替后,日月同天,然后天上仿佛撕开了一道裂缝,不断扩大。
这一刻,秘境内所有人,都在抬头。
有雀跃,有遗憾。
也是在这一刻,高庸站起了身,挥手收去竹椅。
“到时候了,你们该离开了。”
陈臣眨了眨眼,有点发懵,挠头问道:“老祖宗,您不和我们一起走?”
高庸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有点事需要做,会慢一些出去。”
“可郑黎太上……”陈臣也急了。
高庸打断他的话,道:“他不会有事。”
“哦……”陈臣自然不会质疑老祖宗。
高庸摆摆手,往院外走去。
四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
然后朝着高庸离开的方向,许清率先跪下,陈臣也忙跟着一起。
隋程、王池紧随其后。
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没有肉麻言辞,只是与一位长辈道别,总还会再见。
“老祖宗,我们走了。”
高庸停下脚步,露出淡淡笑意。
无尽岁月以来,有多少小辈向他磕头,
往后有些生离,有些死别。
他再度迈步离开,余音些许温润,些许沧桑。
“走吧,走吧。”
......
秘境外,同样所有目光都被吸引。
那道秘境大门,正在一点点敞开。
“门开了!”
“时候到了!”
于是一道道身影转瞬即至,等在门外,朝着里面张望。
而秘境内,日月同天,湛蓝的天空出现一道裂缝,将天空撕开,云朵变成无数轻如鹅毛的薄玉片,纷纷扬扬洒落,再也无法遮住众人望向外面的目光。
于是在裂缝的上面,又能望见一片外面的天。
还有一道道焦急身影,像在朝秘境里呼唤。
所有在秘境内的小辈,都感觉到自己身子变轻了,好像一个蹦跳,就能跳到天上。
大家都清楚,这是秘境在排斥他们,在赶人了。
走在秘境中的高庸,越走越快。
如果陈臣在,恐怕要叫嚷不停。
高庸只是走,但已然比许多修士御剑飞行还要快。
在大地上,如细线一样,只留下一道道残影。
直至走到莲生湖畔,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天上竟也出现了一道细线,细线的尽头,是一名高庸见过的小辈,他踏着飞剑,向外飞去。
“弈剑山弟子,随我同出秘境!”
一道接一道细线自地面生出,满天飞剑如蝗虫离境,朝着天外冲去,画面蔚为壮观。
紧接着,一道道洪亮声音响起。
“悬空观弟子随我离境!”
“琼华宗弟子随我走!”
“仙都山之人与我一起!”
高庸望见隋程腾空而起,没有御剑,回到了琼华宗众人中。
王池是一个人走的,没有与皇涯阁的同门一起,大概心里还是恐惧,不知身边是人是鬼。
高庸也望见了许清。
她没喊,毕竟三清宗就两个人,还一直待在一起。
许清踏着剑,提着陈臣,陈臣提着一把难看竹椅,倒是一直在嚷嚷。
高庸猜测,他大概是在喊:“师姐,我不要面子的吗?”
一道道身影离去,天上那道裂缝也在慢慢合拢,
但合拢得很慢,规则就好像颇具人性,在等高庸。
求求你了,快走吧,我都快塌了,好歹让我晚塌陷几日。
热闹了六十日的武夷秘境,一点点沉寂下来。
这座洞天,在洪荒断绝后,时隔好多年,也终于快走到尽头。
再也等不到它开门的下一个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