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街道上野猫哀鸣,夜风肆虐,树影婆娑,预告着暴风雨的来临。
一个清瘦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奔走着,衣衫脏乱,充满急迫,木棍敲击着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格外醒耳。
他一路上撞倒了许多东西,不时摔倒、磕撞,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淤青,本就松散的头发更加凌乱,直接飘散了下来,披头覆面,像个行走的幽魂般。
他没有丝毫停顿,即便被绊倒也会立马站起来,埋头继续朝前走。
木棍敲击不断,规避着前方的障碍物,每迈出一步嘴唇都会蠕动一下,似在数着步数,却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直到走到一条街尾,他脚步顿了下,转身走向一家名叫吾儿的店铺。
他用力砸开门,摊开一张提前准备的纸条,上面画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笔画。
开门的人显然是从被窝里被吵醒的,脸色很不耐烦。
瞟了一眼纸条没多看,抬头瞧见对方那副披头散发的鬼样子,吓地连退了两步,捂着胸口半天上不来气。
“哪儿来的乞丐大半夜吓人,滚!”
乞丐一只脚抵着门,不让对方关门,用力砸着门将纸条往对方身上凑,嘴里不时发出啊啊啊的刺耳声音,夜里听着格外瘆人。
店主顺手抓起门边的扫帚,暴躁地想要动手,后面突然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
一个讲究体面的公子从后院出来,墨发披肩用一条丝带简单系着,披了一件浅紫色绸缎外衣,露出里面的中衣。
显然是被惊扰,刚从床上下来。
手中的烛火映照出他养尊处优的清俊面庞,通身气质矜贵,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你有何事?”
门已经被彻底砸开,撞在墙上发出剧烈的反弹。
乞丐听到年轻公子的声音出现在面前,稍稍冷静下来,侧着脸用耳朵朝着对方,像是在听什么,而后又将那张纸条往他面前递。
公子看向纸条,混乱的笔画歪歪扭扭,但可以看出书写之人是想写一个字,看那笔画
“杨?”
公子念出那个字,乞丐便收回了纸条,仰头用一双猩红的眼睛望着他,似在等待什么。
公子沉吟片刻,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们老板姓杨?”
乞丐像是得到了确定,又拿出了一张纸条,动作急迫,笔画依旧杂乱扭曲。
公子看看他无神无光的眼眸,再次组合那些笔画,得出三个字后,猛然抬头,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
他平淡的眸光一瞬间变得复杂幽深,紧盯着面前的乞丐,像是要把他看穿。
半晌,他才念出那三个字,“尾生蝶。”
旁边的店主听见那三个字也是瞬间呼吸凝滞,用惊愕的目光打量着门外的人,声音带着颤抖。“大公子,难道他是”
乞丐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反应,迅速地掏出了最后一张纸条,上面的笔画组合起来赫然是救井甘三个字。
井甘二字比其他字都要写得清晰好辨认,像是练习过许多次。
杨今安永远忘不了时隔八年再见到的王澧兰的情景。
他又瞎又哑,狼狈凄惨,捏着纸条的手不停战栗,像个绝望的疯子一样,濒临失控的边缘。
只有握紧那张写着井甘名字的纸条才能保持最后的理智。
范进举是在睡梦中被前衙的衙役叫醒的,听到井甘被贼人入室劫走后,困意瞬间一扫而空。
范进举召集衙门官差赶到泉水巷时,井家门口聚了不少探头探脑的邻居,全都是从床上被惊醒的,披着头发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
彩娘子见衙门的人来了,立马让周围的人别议论了,让到边上去别挡着路。
刘刚娃看见领路的井文松惊惶而苍白的脸色,十分担心他,跟着跑进了院子站到他身边。
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陪伴着他给予支持。
院子里,孙小娟无力地瘫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无声落着泪。
她脸色很难看,但还算镇定,双手紧紧抱着不停哭闹的井和,捏着衣摆的指节都泛白了。
娇娇也被香巧搂在怀里安慰着,连卧床不起的孙老太爷都出了屋,握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咳嗽声不断。
径儿一家人也是一脸凝重,在一旁照料着强撑起来的孙老太爷。
所有人都在担心井甘,只有井长富骂骂咧咧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因为半夜被惊醒还不及穿戴,只穿着中衣在院子里大骂。
“看她惹得这是什么事,整天在外张扬,那倒是威风,也被贼人盯上了吧!我看这次不大出血人是回不来的,生意才做起来多久就要被她一朝败光。会赚钱有什么用,败家也比别人快。”
井长富一听说井甘被贼人绑走就觉得是她名气太大,被强盗惦记上绑架她要钱。
家里才过上有钱日子没几天,他可不愿放弃逍遥的生活回到过去那个灰头土脸的日子。
“也不知道今天那人是什么来头,要是亡命之徒,怕是被杀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看她都招惹了些什么人,女孩子家不老老实实呆在家,就知道惹祸!”
“你们别想拿家里的银子去救她,谁敢动家里的钱我剁了他的手。”
“我就说她就是个祸害,要早听我的把她丢进山里,也没有今天的事。”
那一声声的指责、咒骂,何其冷血残忍,闻者无不心惊。
孙小娟压抑地咬紧了嘴唇,想要充耳不闻,就当他在放屁,但那一句句诛心之言如利箭般,每说一句就在她心口射上了一箭。
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心冷如冰。
“够了,井长富你还是不是人!你的女儿被贼人掳走生死不明,你不着急担心,还在这骂她,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石头都比你暖人!
你拿着小甘赚的钱花天酒地的时候怎么不嫌她有本事,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们不准用钱救她,你有什么资格!
我为什么会嫁给你这个畜牲!”
孙小娟的一声声质问则是字字泣血,透着无尽的悲凉和懊悔。
这一刻她是真正的悔不当初,选择了这个无情的男人。
不仅自己不得幸福,连她的孩子也没能在温馨和睦的家庭中长大。
孙小娟此刻脸色白得吓人,她仰着头用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睛瞪着井长富,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浑身都在颤抖。
井文松和井长青担心娘亲,全都挨着坐到她身边安慰她,用充满嫌恶、怨恨的眼神看着他们的父亲。
姐姐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他们全都看在眼里。
姐姐把全家人从以前有上顿没下顿的心酸生活中拯救出来,有了现在的好日子。
全天下最没有资格指责姐姐的人就是井长富!
他既没有尽到过做父亲的责任,也没有给予家人温暖,还将长辈留下的家业都败光了,他就是整个家里最大的蛀虫!
“家里的一切都是姐姐挣来的,你要是怕被连累就走,没人会留你。”
井文松义愤填膺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他是家里最稳重最懂事的,平日对井长富不亲近却也保持着对父亲的尊敬,这般以和为贵的人此刻也是怒火中烧。
自井和变傻后,井文松便是井长富心中最赋寄望的长子,将来为他养老送终的儿子,对待他的态度也是全家最好的。
现在他却敢用这种态度和自己说话。
井长富气不打一处来,刚想骂他逆子,井长青突然跳起来指着井长富骂。
井长青比他哥哥更加大胆叛逆,直接指着井长富的鼻子,毫无负担地一顿臭骂。
“没有你我们一家人还会过的更自在,更幸福。你嫌弃姐姐,我们还嫌弃你呢。我长大了绝不会做像你一样好吃懒做的废物!呸!”
说完还朝地上啐了口痰,鄙夷姿态表露无疑。
井长富怔了一下,半天回不过神来。
孙小娟此时已稳定了心绪,缓缓起身,用一种近乎绝情的冷漠眼神望着井长富,缓缓开口。
“井长富我告诉你,小甘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拉着你一起去死。我的小甘活不好,你也别想好活!”
孙小娟用尽全身的力量,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带血的誓言。
她的小甘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什么都给不了她,亏欠她太多。
她的小甘若是有个万一,她绝不会让这个咒骂过小甘的人活在世上,即便赔命她也在所不惜!
呼啸的夜风将孙小娟的赌咒誓言带出小小的院落,飘入聚集的邻居中,像是请他们做个见证。
井长富对上三人仇恨的目光,身体经不住晃动了一下,终于受到了震动。
他感觉到了,孙小娟那话不是恐吓,她是来真的!
他的妻子、儿子全都恨他,连最小的女儿也用懵懂却厌恶的眼神看他,在他身上扎下最狠的一刀。
一股冷意从后背窜起。
井长富感觉整个人像是坠入了冰窟一样,全身发冷,还在不断下坠。
他突然不敢再看孙小娟的眼睛,一下子抱住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逃也似地钻回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