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一手托着一手翻着,将那本足有半指厚的牛皮书在看台边展示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在看台边来回地走,手不时翻动一页,整个大厅几乎只能听见他翻书的莎莎声。
台子下的读书人全都看傻了眼,许久没有人发出声音,不时互相对视,皆是一脸的茫然。
这是个什么东西,字儿呢?
东西展示了出来,书先生也就不再压抑心头的好奇,代表众人问出了疑惑。
“小丫头,你这什么书,一个字都没瞧见。”
赵主簿一如既往地跟着插刀,“小姑娘,若没有拿得出手的藏书就回去吧,莫在这哗众取宠了!”
“是啊,我还从没见过没字的书。”
“几张牛皮纸裁订在一起,戳些难看的小洞,我看它别说珍贵,连书都算不。
“真是白浪费时间。”
参赛人压抑了这许久,此时纷纷发表意见,大都跟赵主簿一个意思,没有好话。
井甘对他们的反应丝毫不惊讶,任谁见到这没有一点墨迹的书,都会觉得她是在逗人玩。
在场之人皆有种被耍的感觉,一时愤愤声不断,甚至有情绪激动的大喊着让井甘和隋江滚下去。
井甘不惊不慌地听着众人的指责和议论,等到众人情绪发酵到了顶点,突然开了口,却是字正腔圆地背诵起千字文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
凡是读书人最开始读书写字都是学得这篇千字文,在场人都是倒背如流,在她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声音里,众人竟是神奇地听得她整篇千字文背完了,没人阻止她。
直到背完最后一个字,井甘满意地微微一笑,朝阿兰的方向抬了抬手。
“这就是那本书的内容。”
大厅瞬间嘈乱起来,井甘突然有种身处鸟市的感觉,读书人一惊一乍起来那动静也不遑多让。
“那书哪儿有半个字,你当我们瞎呀!”
白面书生今天算是和井甘杠了,人看着白净,嗓门却一点都不秀气。
“书那些凸点便是字。这是专供盲人阅读的书。”
井甘把阿兰唤回了身边,接过书,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抚过书页那一个个凸点,嘴角噙着自信而从容的笑容。
她本来并不会盲文,也是为了教阿兰才开始学的,两人算是同时接触盲文。
阿兰掌握地却比她更加熟练,因为阿兰看不见,所以触觉也更敏锐一些,摸读速度比她快得多。
有时井甘和他比赛谁摸读地更快,井甘悄悄睁眼作弊,还是比不阿兰的速度。
书先生此时已经从位置起身走了过来,凑到井甘身边盯着牛皮书那些凸点看,手中折扇不停扇动着,闪亮的眼睛里满满写着‘感兴趣’三个字。
他一有动作,其余书商、参赛人都跟着凑过来看,赵主簿警觉地混在人群里。
之前光顾着惊讶书没字,没怎么好好看过,此时才注意到这些凸点排列整齐,似乎有什么规律。
少女的手指在凸点挨着挨着摸过去,嘴里念念有词,似乎真能读出内容来。
“这些凸点当真是字?”书先生压抑不住惊奇问道。
他一开口,台下的白面书生立马劝道,“书先生您别被她骗了,谁知道那些小洞是不是她随便戳的,就是为了故弄玄虚。你说那些是字,你怎么证明?”
最后一句话是问的井甘。
井甘停下手指摸读的动作,睁开眼看向他,似是早知道他会如此怀疑,堂堂然抓住阿兰的手。
“阿兰会读盲文,我可以让他来给你们示范。”
书先生摇着扇子侧头打量了阿兰一眼,瞥到他漆黑却无神的双眸时,摇扇的动作顿了一下,试探地问,“他看不见?”
井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书先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是真没瞧出来。
主要是这人眼睛肿着,只有两条细缝,不注意观察鬼才能瞧出他是盲人。
白面书生毛遂自荐地走台子,将阿兰带到了台子最边角的地方,小声的凑在他耳边说了半天,手挡在嘴边搞得神秘兮兮的,眼睛始终警惕地盯着井甘,确保不会被她听去。
井甘瞧他那谨慎的模样,心中叹了一声,很想劝他一句,不用那么多次一举。
你就算跑茶楼外面说、或者躲到五楼去说,我都能听到。
其实井甘根本用不着作弊,她真的已经会读盲文了,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字不差,起到最好的震慑作用,听听也无妨。
白面书生嘀嘀咕咕说完,就见阿兰不慌不忙地将随身携带的盲文板和盲文笔摆了出来,又将卷起的一张空白牛皮纸摊开,夹在盲文板里,开始一个方格一个方格的戳洞。
白面书生瞧他有条不紊的动作,一脸呆愣,家伙什都带齐了,这是早有准备啊!
书先生现在哪儿还管得了那些争锋相对,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兰手中的盲文板。
怪不得书那些小洞排布均匀,看着很有规律,原来是依靠这个铁片来写的。
阿兰速度麻利地很快就戳出了四排小洞,移动牛皮纸又开始下一排,他手动作熟练而精准,眼睛始终盯着桌前的一处,没有焦距。
书先生看着牛皮纸那一排排小洞,心头大呼惊奇。
他看得出来这个瞎眼少年不是在随便乱点,而是真的在写字,只有他能看懂的字。
书先生此时只觉受到了深深的触动,忍不住抬头望向台子另一头那个坐着轮椅的少女。
她正端着自带的竹筒喝水,一眼都没往这边多瞧,悠然从容的模样仿佛一个局外人。
这般的自信让书先生心头的涟漪渐渐变成惊涛骇浪。
若她不是故弄玄虚,若盲文真的存在,他今日岂不是见证了一种新文字的面世。
在这充满历史意义的时刻,书先生一颗心热血澎湃起来,看向轮椅少女手中盲文书的目光也变得火热起来。
他好想要!
一盏茶的功夫后,阿兰放下了笔,将牛皮纸从盲文板中取出来。
白面书生迫不及待抢了去,瞧着面那一排排的小洞,嗤笑一声。
他将牛皮纸拿给井甘,居高临下地嗤笑,“读读看,我写了什么。”
他坚信这两人只是来哗众取宠的,根本没有什么盲人读的盲文,浑身下都透出一股傲慢劲。
井甘根本不曾抬头看他,直接从他手里抽走牛皮纸,似乎看他一眼都嫌弃。
她闭眼饶是认真地摸读起来,一字不差,全部对得,睁开眼朝阿兰投去一个温柔而赞赏的目光。
“怎么,读出来了吗?要不要多给你点时间。”
白面书生说着唇角勾起戏谑的弧度,众人将或急切、或好奇、或戏谑的目光齐齐落在井甘身。
井甘慢条斯理地开口,“这是一首诗,与这位书生的气质倒是十分相符。”
白面书生先是不悦,而后心头咯噔一下。
她知道是诗,她读出来的?
不会,世哪儿有什么盲人读得字,肯定是她故意试探。
白面书生保持镇定,不让表情泄露情绪。
“别卖关子了,直接读吧。”
井甘瞧他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朗声读起来,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最后一个字落,现场一片寂静。
她还真读出来了,那些小洞当真是字?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全部转向白面书生,急待确认他与那瞎眼少年说的是不是这首诗。
白面少年从井甘念出第一句便整个人像被冰雹打中般僵在了原地,浑身透着股寒意,一动没法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当真读出来了吗,一字不差!
世真的有给盲人读得文字,她也真的会盲文?
不,肯定是她和那个少年中间搞了什么鬼,他们本就是一伙得!
看着所有人疑惑、询问的目光,白面书生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他该怎么回答,认……还是不认?
“大家都在等你的话呢?”井甘催促地道。
赵主簿到底比在场大多数年轻书生见多识广,一眼便瞧出白面少年的惊惶,心里不由一个咯噔。
“说呀——”
井甘又催促起来,这下把出神的白面书生拉回了神思,对少女那张反击得逞的笑脸,书生精神一振。
井甘捕捉到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冷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怕是会耍赖。
井甘想堵住他开口,可不等她说出什么,一个莽撞又带着些嚣张的声音突然把两人的声音都截住了。
“怎么都聚在大厅里,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都让开让开,让我瞧瞧!”
就见一颗亮闪闪的光头在人群里挤着,很快从最后面挤到前面,瞧见台的井甘,当即眼睛一亮,哎呀一声,大笑着两个跨步冲到台来。
“呀,这不是酥云楼的花娘嘛——”
花娘两个字一出来,井甘顿时感觉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变得嫌弃、轻慢起来,不少难听话传入了耳中,想听不见都难。
井甘恨不得敲爆面前这人的光头,他是不是和她有仇,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
众目睽睽下井甘压下冲他光亮亮的脑门挥一拳的冲动,眼睛和嘴角皱起,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哟,这不是逛花楼的和尚嘛——”
这人正是之前和萧千翎去酥云楼查案,遇到的那个风流公子,好像……叫韩凡。
他把井甘当成花娘,还问她多少钱一夜,被阿兰狠狠地压了手。
井甘学着他的语调和句式回了那么一句,韩凡不仅没有不快,反而像发现宝贝般眼睛更亮了,也不看场合,哈哈笑着便和井甘攀谈起来。
“你次那一压,可害我在床多躺了大半个月,这笔帐你准备怎么算?若是你愿意陪本公子去楼喝几杯,本公子可以大发慈悲,一笔勾销,怎么样?”
井甘自胸膛里发出一声哼笑,拦住立马就要冲去将他胖揍一顿的阿兰,开口道,“你和我算账,那你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我是花娘,坏我名声,这账又怎么算?”
韩凡故作不知地调侃,“你不是花娘?那你怎么会在青楼里。”
他说话时弯下腰,脸与井甘持平,凑得很近,一张阴柔多情的脸非常符合他浪荡公子的形象。
井甘不躲不避,就那么瞧着他发浪,“你住海边的?管那么宽!”
韩凡脖子往后缩了缩,这姑娘怎么不像其他女子一样或脸红或羞愤,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突然怀疑自己魅力是不是下降了?
一定是养伤这些日子瘦脱型了,都没吸引力了。
他这些心思要被井甘听到,肯定直接给他一个大白眼,大笑一声让他别自作多情了,她对没毛的大姑娘没兴趣。
“韩凡,我这有正事,别坏我事,有什么话等读书会结束再说……”
井甘警告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身旁一个人影冲了出来,那速度之快,只晃过了一个影子,都没瞧清人。
然后众目睽睽下,就见一直端着长辈人设的赵主簿瞬间化身狗腿子。
赵主簿脸笑成了一朵花,微弓着身凑到韩凡面前,腆笑着一口一个韩公子,叫得那叫一个热络。
赵主簿方才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韩凡那颗圆溜溜的大光头猛地一个激灵,一下猜到他的身份,当即喜不自胜地冲来。
“韩公子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亲自去迎你。”
韩凡瞧他那黏糊的样子有些犯恶心,抽回被他拉住的手,用袖子擦了擦。
“我来自家茶楼轮得到给你说。”
赵主簿表情僵了一下,很快就恢复如常,笑盈盈地道,“韩公子说得对。是我没想到韩公子会来参加读书会,有些惊喜,一时口不择言。”
两人简单两句对话,已经足够在场人明白过来韩凡的身份。
墨香茶楼是他的,又姓韩,答案呼之欲出,怪不得连稳重自持的赵主簿都杆子巴结。
当初建立朗朗读书会的四个家族,杨家最有权势,韩家最有钱,且不是一般的有钱,富可敌国虽有些夸张,但也差不离。
更重要的是,韩家虽是士农工商中最末位的商户,家中却出了一位宫里的娘娘,生育了二公主的婉昭仪。
因这婉昭仪的存在,韩家便与普通商户不同,韩凡更是韩家四代单传的独苗,精贵得很!
韩凡其实也见过赵主簿几次,却没让赵主簿见过他,所以赵主簿对他并不熟悉。
韩凡不太喜欢这个谄媚的人,虽然他身边这种人非常多,但这人尤其讨厌,每次来家里又是要钱就是要人,跟个甩不掉的讨债精一样。
“你们这是在玩什么?”
韩凡微仰着下巴,一副根本不拿正眼看人的傲慢样子问赵主簿。
赵主簿想到韩凡方才对井甘的态度,终究没敢胡乱编排,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韩凡闻言当即嚷着也要来试一试,看井甘的眼神也越发满意起来。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果然有趣又大胆得很。
韩凡最好玩,赵主簿想讨好他,自然没有不依的,也没有问井甘和阿兰的意见,直接命令再试一局。
白面书生自然也被撇到了一边。
阿兰和井甘重新被分开。
韩凡凑在阿兰耳边说了一句话,速度更快更简短。
阿兰却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开始写字,而台子另一边的井甘听到韩凡说的那句话时,嘴角控制不住抽了抽。
韩凡乃天下第一俊美公子,小女子一见倾心,相邀对月浅酌!
还能不能再变态一点,这家伙分明故意捉弄她!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次速度更快,没一会阿兰就写好停笔。
赵主簿殷勤地主动帮忙将牛皮纸递给了井甘,与她说话时态度也亲和了许多。
“姑娘看看。”
井甘闭着眼挨着摸起来,手指在最后一个凸字处停顿下来。
阿兰只写了第一句,后面两句都没写。
井甘睁开眼,看向阿兰,嘴唇翕翕沉默了下来。
赵主簿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她没读出来,本想奚落两句,忌惮韩凡在场还是把心思压了下去,催促地叫了她两声。
井甘回过神,她没好气地瞪向韩凡,都是他故意为难她。
韩凡像是读懂她眼中的意思,笑得蔫坏。
井甘咬着牙,眉一挑,露出相同的坏笑表情。
“韩凡天下第一俊美公子,对小女子一见倾心,相邀对月浅酌!”
字还是二十四字,只改了一个字,意思立马大为不同。
韩凡本已经准备好捧腹大笑,笑声却堵在了喉咙里,干干地哼哼了两声。
井甘抬起脸看向韩凡,明媚一笑,郑重其事地拒绝他,“小女子不愿!”
周遭想起低笑声,韩凡看着她眼底的得色也倏地弯起了笑眼。
她果然有趣。
“韩公子,我念得可对?”
韩凡敢肯定,自己要是说不对,她肯定会让他把纸条拿出来当众给大家看。
井甘以防作弊,提前让韩凡将告诉阿兰的话写了下来,最后好做对照,免得他临时改口撒谎。
现在要把纸条的内容念出来,大家就会知道自己调戏姑娘不成,反被调戏,怕是会引来更大的笑话。
算了,反正也玩够了,就当成全她的名声。
韩凡一副大发慈悲的样子,仰了仰头,朗声回答,“一字不差。”
韩凡都如此说了,赵主簿再不敢怀疑井甘什么,蔫巴巴地不再说话。
隋家和沧海书铺,今天出了大风头了,算是重新崛起了。
主持比拼的赵主簿抬抬手,压下嘈杂的议论声,宣布道,“现在可以进行最后的投票了,十五位参赛人,觉得谁的藏书最珍贵便将票投给谁。”
“先等一等,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隋东家和井姑娘。”
书先生出声打断了赵主簿,走向井甘和隋江,客气地微微欠身一礼,“可否?”
隋江暗暗攥紧了拳,有些紧张,他什么都不知道,书先生要是问他该怎么回答。
来之前井甘只说今天放心交给她,其他什么都没说,他都不知道她是打定主意来参加藏书比拼,更不知道她有这样一本稀奇的盲文书。
井甘说此书乃沧海书铺藏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书与沧海书铺一点关系都没有。
“书先生请问。”井甘却是一派从容。
书先生认真问道,“不知盲文何人所创?如今可还在世?”
井甘摇摇头,“不知年份不知著者。此书也是隋家先祖偶然得到,一直珍藏着。”
“那你们是如何读懂面的……凸字的?”
井甘张口就道,“多年揣摩。”
回答的敷衍,显然不愿多说,书先生也识趣地没有抓着多问。
“我瞧这书纸张尚新,并未经历多少岁月,不知是隋家哪辈先祖发现的?”
书先生问此问时目光看着隋江,显然想从他嘴里听到答案,井甘便没有开口,鼓励地看了隋江一眼。
隋江只觉身体有些发热,藏在袖中的手又攥紧了些,抿了抿唇,发出细细的声音,“这个……这本盲文书一直被悉心保存,即便日子过得清贫也从不敢怠慢。”
他这般隐晦地回答倒还算聪明,很快这个话题便被揭过了。
赵主簿重新主持着让大家投票,书先生却道不必了。
“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我与诸位书友的藏书虽都珍贵,但这开天辟地头一本供盲人阅读的无字书,却是创造了一种新文字,意义无从估量。所以今日的比拼,我自认输。”
书先生一言既出,哗然一片,众人愤愤赞赏起书先生的高节。
连他都自认输了,其余参赛人也纷纷默然,今日的赢家便自然而然落到了隋家的头。
隋江欢喜地一颗心噗通乱跳,听着周围人议论、赞叹声,虽然这份荣耀本应属于井甘自己,而非他和沧海书铺,但他同样感觉骄傲,亦对井甘充满感激。
她说过会帮沧海书铺重新站起来,她就真的做到了,并且将如此珍贵的盲文书拱手相让,这份大度和义气非常人所能有。
赵苗的建议他信对了。
而这其乐融融的气氛下,脸色最难看的就属赵主簿和白面书生,他们都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最后竟然真的赢了书先生。
之前对隋家和沧海书铺所有的嘲笑都变成了一记重重的巴掌拍在脸,又疼又屈辱。
结果已定,目的圆满达成,今日后沧海书铺将在读书人中重新传扬开来,这一刻井甘才终于露出放松的笑来。
她看了眼旁边吩咐自家小厮将《忆香山》好好收放起来的书先生,心头闪过赞赏,也不由思索起另外的事……
“欸,你都知道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来而不往非礼也。”
韩凡突然又凑到井甘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井甘有些不太想理会这个风流的哈巴狗,敷衍回了一声,“女子闺名岂可随意告诉外男。”
说着就拍了拍阿兰的手。
阿兰心领神会地推着她的轮椅准备下台子,轮子却一下被韩凡抓住了。
“放手。”
井甘没好气得瞪他一眼,韩凡吊儿郎当扭了扭脖子,一副你能奈我何得欠扁样。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手。”
井甘绷着脸喊了一声,“阿兰。”
下一刻,韩凡就被阿兰抓住手臂,来了个过肩摔。
他捂着胸口躺在地一阵咳嗽,浑身骨头都感觉要被震碎了。
这一摔的动静可不小,赵主簿惊天动地地哎哟喊着跑来搀扶,边关心着韩凡伤势边语气不善地斥责井甘。
“简直是放肆,当众指使手下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你知道韩公子是何人,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赵主簿抓着井甘的错处就咄咄逼人,井甘不以为然地瞥了眼被搀扶着哎哟叫唤的韩凡。
“表情丰富,能走能站,我看没什么事。”
赵主簿语噎,什么表情丰富,明明是疼得龇牙咧嘴。
“你……”
赵主簿还想指责,话还没出口就被井甘打断了。
“今日读书会很精彩,那我们就告辞了。”
说着与诸位参赛人、许多混了个脸书的书生书商们行礼打招呼,最后还是和赵主簿点了点头,看都没看韩凡一眼。
书先生瞧她要走,急切地喊住她,难以开口地沉吟了片刻道,“不知道……那本盲文书可否借在下研究一下,最多三天,必然完好无损地原物奉还,在场之人皆可作见证。”
如此重要的书籍,一般收藏者根本不会随意借人,能让你看一眼都得是关系极好的人。
书先生知道自己的请求有些唐突,但还是想一试。
他爱藏书,如此珍贵的藏书就在眼前,不能细细研究,怕是好几晚都要睡不着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什么小股东,这个姑娘分明就是沧海书铺的做主之人,隋江也不过听从于她的傀儡。
今日沧海书铺能重新扬名,全靠这个姑娘的聪明才智。
书先生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不想就听她道,“书先生想要借阅不妨来沧海书铺。我们沧海书铺开放了借阅服务,只要办了借阅卡,书铺中的书籍任凭借阅。当然,此等珍贵藏书不是对任何人都开放的,若是书先生自然可以。”
书先生闻言一喜,真诚地朝井甘行了一礼,井甘赶忙回礼。
“在下改日定会拜访。”
“那小女子便恭候书先生大驾。”
井甘面云淡风轻,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有书先生捧场,客流量的问题再也不用担心了。
井甘心里正乐乎着,韩凡忍着骨头疼又拦了来。
“你还没说你的名字,我以后怎么找你。时间尚早,再多玩会,我才刚来。我发现个特有趣的地方带你去看,跟我到楼去。”
井甘表情一下垮下来,“不去!”
“去吧去吧,保证你会喜欢。”
说着不给井甘拒绝的机会,直接唤来茶楼里的伙计,将井甘几人请楼去。
还让伙计特别防着点阿兰,这瞎眼仆人有点凶。
韩凡是墨香茶楼的少东家,他一发话,整个茶楼的伙计都围了来。
几个伙计直接就要手制住阿兰,把他和井甘分开。
井甘惊了一跳,生怕阿兰被激怒,冲动之下发生赌场那日的场景,急切地怒向韩凡,“你是强盗啊,有你这么请人的吗?”
井甘是真的很不悦,她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替她做决定。
韩凡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牙齿,娇嗔地哎哟一声。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干什么说这么伤人的话,哪儿有我这么好看的强盗。我是真有好玩的给你看。”
井甘被这个无赖打败了,避免阿兰血揍这个富二代,妥协地低叹了一声,“好,我跟你去看,让阿兰来推我。”
韩凡高兴地像个地主家的二傻子,咯咯笑着便让伙计们都退开,亲自领着他们楼。
隋江促狭地跟在后面,走到楼梯口时,阿兰直接将井甘抱起来往楼走,他便自觉地帮忙抬轮椅。
一直从大厅抬到五楼,脚踏最后一级台阶,轮椅一下松手落在地,累得直接坐进了轮椅里,胸口起伏着大喘气。
修这么高地楼干什么,也不嫌爬着累。
他皱着脸努力呼吸,额头汗水直流,一转头就瞧见阿兰那张云淡风轻的脸。
抱着一个人爬了五楼,一口大气都不喘。
他咽了咽口水,看来是自己缺乏训练了。
墨香茶楼的五楼显然是隐蔽的私人场所,并非所有客人都能随便来,比之大厅的喧闹尤为清幽。
韩凡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井甘几人跟,完全一副兴奋的献宝表情。
“就这了。”
跟着韩凡在错综复杂的楼道间东拐西拐好一会,终于停在了一处走廊尽头。
此处位于茶楼的最北面,是个隐秘死角,空间狭窄,光线比较昏暗。
韩凡兴奋地踮起脚尖在右边墙摸了一会,像是触碰了什么机关,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干涩的齿轮转动的声音。
井甘敏锐地感知到了头顶之有细弱的空气流动的声响。
面还有一层。
就见头顶的屋顶突然开了一个正方向的洞,一架折叠梯缓缓从面落下来,最后稳稳停在地。
韩凡双眼放光地望着头的方洞,朝井甘招了招手,“走,带你去瞧瞧。”
说着率先扶着梯子扶手爬了去,井甘则有些愣愣的。
这折叠梯也未免太先进了些,可不像这个时代就能有的技术。
此刻她才被勾起了好奇心,被阿兰抱着,小心指引着他一起爬了去。
从方洞爬进去,里面果然别有洞天,竟是个如同现代房屋格局的精装套三,整体风格偏素雅,却丝毫不觉得单调乏味,每个角落都布置地充满诗意和考究。
虽是隐蔽的阁楼,楼高却并不矮,光线明亮通畅,可以一览数十里的街景。
纵观阁楼的布置,和细微之处的讲究,井甘猜测这里应该住的是位女子。
“没想到墨香茶楼还有一层阁楼,当真精致。”
井甘顺着窗户往外望,她发现紧挨着楼外有座高高的牌坊,格局很微妙,正好挡住了窗户。
从这可以望见外面街景,外面却瞧不见这里。
“怎么样,是不是有种别具一格的感觉,这可是我新发现的宝地。”
韩凡一屁股在客厅的软榻坐下来,身体一歪,手肘撑着脑袋半躺着。
手臂往后一伸,就从软榻边的格子里摸出三颗骰子,随手扔起骰子玩。
那自然的动作,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
“这是你家茶楼,你才发现这有层阁楼?”
井甘由阿兰推着在各屋逛起来,越发觉得像现代的套三格局,客厅、卧房、书房、还有一个花房,连厨房都有。
通风管道应该是连着茶楼的灶房一起的。
韩凡呵呵一声,“这以前还是隋家的书楼呢,你问你东家知不知道这儿。”
隋江规矩地站在客厅里,只是新奇地四处张望,没有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瞧。
这儿一看就是女子闺房,不可随意参观。
见韩凡拉他,隋江表情有一瞬间的尴尬。
他出生时隋家早败了,这里也早已卖给了韩家,今天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又怎么会知道五楼之还有隐秘的阁楼。
“这儿住的谁啊,不会是你爹的相好吧?”
井甘有意报复他强邀的无礼,故意打趣他。
韩凡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将骰子高高抛起,手一伸又稳稳地抓进掌心,一个挺身从软榻跳下来。
“我爹的姨娘排成山,用得着在这金屋藏娇。不过我倒是遇到一位心动的骄人,想要把她藏起来,独自欣赏,就是不知道她愿不……”
韩凡话还没说完,突然手腕被人抓住,往里一折,整条胳膊都被高高抬了起来,疼得他嗷嗷直叫。
“放放放手,你这人怎么这么粗暴,你想疼死我!”
韩凡五官扭曲地瞪向行凶者阿兰。
这人虽眼睛看不见,却像能感应到他的视线,手力气猛然加重,咔嚓一声,手腕骨节直接断裂。
韩凡张大了嘴紧紧憋着一口气,阿兰一放手,他的手臂就一下子垂了下来,被折断的手腕耷拉着,已经无法控制了。
“你你你……你这暴徒,你居然把本公子手折断了,哎呀疼死我了,谁给你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本公子是谁,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韩凡看着自己无力垂搭着的手腕,轻轻一碰就疼得撕心裂肺,连发火都顾不得了,只顾着疼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隋江已经吓得心神俱裂,看向阿兰的眼神带了惊愕和惧意。
之前一直见他安安静静跟在井甘身后,长得又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如此凶残。
方才在楼下把人摔了,现在又把人手折了,人家要追究起来可该怎么收场。
隋江正担心着韩家人若是追究起来该如何应对,就听旁边屋子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地动一般,整层楼都震了一下。
韩凡的嚎叫声一下子收住了,好奇地立马跑过去。
隋江也顾不得女子闺房不得入内的礼节,快步跟了去。
井甘本来只是在欣赏卧室墙挂着的一幅画,画中画着一只孔雀,色彩鲜艳而浓烈,与这时代整体的构图、画风皆大不相同。
她想摸摸看那颜料是什么材质的,可惜坐在轮椅高度不够,努力探身往摸,却一个身形不稳往前栽了过去。
她半身直接撞在墙,不知道触碰到了什么,身后床底下就传来了轱辘轱辘的声音,接着便是砰的巨响。
韩凡几人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井甘艰难地卡在轮椅和墙壁之间,手臂推着墙努力想坐回轮椅里,可身体太重力量不足。
而她身后,那张金丝楠木的床则歪倒在一边,一侧被什么东西抵着往翘着。
几人对面前的场景都有些愣怔,皆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井甘,一副‘你做了什么’的表情。
井甘贴着墙根本看不到后面,可怜兮兮地朝阿兰喊,“阿兰,帮我,我被卡住了。”
阿兰拧着眉循声走向她,蹲下身子摸索着她的处境,一手抱住她一手将卡住的轮椅拉开,这才将她安安稳稳抱起来重新放进轮椅里坐好。
没事吧,可受伤?
他蹲在井甘脚边,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到。
井甘拍拍裙子沾的灰尘,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丢脸。”
阿兰咧嘴温柔地笑着,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这是什么东西?”
这时韩凡已经走到了歪倒的床边,瞧见那把床顶起来的方柱,一脸惊奇。
井甘也转动轮椅转过身,这才看见身后的场景,以及那根凸起的铁柱。
这么粗的铁柱,怪不得连床都能被顶翻。
那铁柱面有一块活动木板,可见它本来藏在木地板下,因为触动机关才顶了出来。
井甘伸长脖子往里看,铁柱下面空出来的洞里可见许多复杂的小齿轮,互相连结着,显然就是机关所在。
而最中间则放着一个盒子。
任谁一眼都能看出,这复杂机关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藏这个盒子。
“这是什么做的,不像铁,也不像钢……”
盒子不过手掌大小,韩凡细细摩挲着,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样式就是普通盒子,不过材质却十分新奇,见所未见。
井甘瞧着那盒子,呼吸却不由屏住了。
韩凡嘀咕着摆弄了一会,直接将盒子打开,里面又是一个盒子,同样的材质,不过更小些,形状也很特别,像两只圆眼睛并在一起。
井甘屏住的呼吸这一刻又往里吸了吸,脑中瞬间想到一样东西——隐形眼镜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