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甘被一大家子人围着说了许久的话。
径儿已经把热水烧好了,井甘便由香巧和径儿照顾着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出来正好开饭。
热热闹闹地吃了饭,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离家这些天所有的疲倦、紧绷、忐忑一下子都消解了。
在行宫时她虽看着自在从容,胸有成足的样子,但身处陌生的地方始终提着一颗心。
现在这颗心才彻底落了地。
果然家是最让人放松自在的地方。
井甘虽离家了十多天,孙小娟在家却也没闲着。
作坊已经彻底开起来,正式开始运转了。
每天甜品铺子的甜品,和给壹蝉居、及几个他县铺子供的货都在作坊制作的。
几家合作商家每日来接货的地点也该到了作坊。
家里的工作间和甜品铺子的后院都没再制作甜品。
大朗也将铺子后院整理了出来,换上了新家具,买了些字画、摆件做装饰,瞬间大变样,成了谈事的会客区。
孙小娟每日早晚按时去作坊忙碌,全部精力都只需集中在作坊运作上。
茬子也搬到了作坊里,他这个助手也很给力,总能发现一些孙小娟没能顾到的小细节,帮着孙小娟将作坊管理地井井有条。
孙小娟不在时,便由茬子监督工人们做工,工人们的生活琐事也是由他管理。
孙小娟知道井甘有意培养茬子,所以也自然地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交给他去做,对他委以重任。
有茬子这个机灵的助手,孙小娟确实十分轻松,每日天未黑便能回家了。
时间松闲了下来,便把心思花在了吃食了,每日换着花样给孩子们做饭,顺带照看孙老太爷。
铺子里孙小娟不去了,便少了一个人,樟子婶又重新日日去铺子帮忙了。
井甘推开窗户望向灶屋,用力吸了吸鼻子。
真香啊!
是粉蒸排骨,今晚又有口福了。
井甘在家里休息了两天,萧家便派了人来,送来了一份茶水街铺面的租赁文书,时长两年。
大门大户,办事果然利索。
井甘瞧那文书上的铺面地址,是茶水街最中心的黄金地段,做什么生意都能稳赚。
这么枪手的位置,萧家肯定花了心思才弄到手的吧。
不过这些不用她操心,这是她替皇太后治好病的报酬,收的理所当然。
送东西的下人顺便传了话,说萧家想设宴重谢她的治病之恩,问她何时有时间。
井甘想等等看书先生那边,看他能不能在这个月内把那二十八本书看完。
这决定着她下个月是能站起来直立行走,还是继续坐轮椅。
所以她也没回复准备时间,只说身体疲累想多休息休息,过些日子休息好了提前去信。
井甘一下午都摸着那份租赁文书呵呵笑,这可是多少做生意的商人眼馋都馋不来的好位置。
她要好好想想准备做个什么生意。
她自然是想把甜品生意做出留仙县,做到省城去。
但现在只有一头奶牛产奶,奶源跟不上,只能另找生意做。
具体做什么她要好好考察一下。
就算萧家人不请她去省城做客,她也要去省城转悠的。
就在井甘巴巴等着十一月的到来时,家中突然回来了两个人。
孙小娟当时正在巷子里和彩娘子磕着瓜子唠闲嗑,猛然瞧见那两人,手里的瓜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她急急忙忙把人领回家,连整日在外逍遥自在的井长富都被匆忙喊了回来。
井长富从酒桌上被喊回了家,脾气很是不耐,一瞧见院子里坐着的人,也呆了一下。
“你怎么会来?”
说着指指女人身边的男孩,“还把孩子带回来了。”
井元菊紧张地搂着儿子,怯怯地垂着眼不敢看井长富,煞白着脸,半天说不出话。
这两人正是井长富与前妻生的长女井元菊,以及她的儿子。
井元菊自嫁出去后再没回过娘家,儿子刘佳自然也从没来过外祖家。
刘佳靠在娘亲身边小心观察着院子里的人。
虽然才六岁,但眼睛里带着一股聪明劲,即便看得出有些紧张,但有着这个年纪没有的沉稳,像个小大人。
“问你呢,怎么突然回来了?”
井长富见长女久久不说话,坏脾气地一下子拔高了嗓子,把井元菊吓得一个激灵。
在家时井元菊就害怕自己的爹,出嫁后也是过得战战兢兢、卑微谨慎的日子,所以那性子比起曾经更加胆小怯懦了。
井长富一个嗓门就吓得她眼眶通红,几欲哭出声来。
“我,我被夫人,赶出来了。”
“赶出来?怎么回事,你犯什么错了被赶出来?”
井长富看见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是一肚子气,嗯嗯啊啊半天崩不出一个屁,耐心更是被耗得干干净净。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只知道吼吼吼。”
孙小娟穿着围裙端着两碗肉丝面从灶屋里出来,将面条放在院中的桌子上。
边拉着母子俩坐下吃面,边骂井长富。
“元菊和佳佳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你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一回来就问这问那,等一会能急死你?”
“他们这都被赶出来了,还不急……”
“再大的事也得先吃饱了肚子再说。别管他,你们慢慢吃,不够锅里还有。”
孙小娟摸了摸刘佳的脑袋,又端了一碟子昨日剩下的凉拌生肉出来。
她看得出这母子必然是出了大事了。
想着他们回来的时候身上都背了包袱,面色憔悴,衣服也脏兮兮的,像逃难的一样。
井元菊生母早逝,井长富又是个好吃懒做还不顾家的人,她自幼没少吃苦。
长大了又被井长富卖给了刘家老爷做妾,过得也是受委屈的日子。
每每想起她来,都觉得是个苦命的孩子,让人心疼。
母子俩一天没吃东西了,刘佳吃得狼吞虎咽,井元菊也是大口大口地吃,边吃边流眼泪。
井长富急躁地坐在一边抖腿,拳头不停在桌子上敲击着。
井元菊瞥眼瞧着他冷硬的拳头,吞咽艰难。
母子俩还没吃完面,井甘和阿兰回来了,井长青三兄妹也一道。
孙小娟听到声音迎出去,“你们今天怎么一起回来的?”
平日井长青放学后要去练武,都回来地比较晚。
阿兰也不会这么早回来,大多时候都是和井长青差不多时间回来的。
“师父说要劳逸结合,放我们休息一天。”
井长青胳膊一扬直接把书包甩在自己屋门口的小杌子上,头一抬才瞧见家里多了两个人,脚步一下顿住了。
“这是……”
他觉得有点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这也不怪他,井元菊出嫁时弟弟妹妹们都还小,后来就没怎么见过,不熟悉正常。
孙小娟热络地拉着孙娇娇几人走过去,朗笑道,“快见见你们的姐姐还有小外甥。你们都有好几年没见过了吧,看你的弟弟妹妹们是不是又变样了。”
孙小娟后一句是对井元菊说的,怕她局促,热络地拉着她的胳膊。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早就出嫁的大姐,和大姐的儿子。
他们怎么突然来了?
井长青最是自来熟,更何况还是亲姐弟,率先冲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大姐,又捏了捏刘佳的脸蛋,让他叫自己三舅舅。
井甘几个跟着都叫了大姐。
井元菊看着一个个长大的弟弟妹妹,红着眼眶哑着声音一一应着。
刘佳没有当即叫井长青舅舅,而是将几个人都看了一遍,像是在挨着认人,然后才按着长幼顺序叫了舅舅和姨妈。
礼数很周全,看来教养地不错。
“大姐,你们是回来看我们的吗,刘家准你回来?”
井长青不经意间戳到了井元菊的心事,孙小娟拍了他一下。
“你们大姐和外甥刚到家,累得很,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聊。”
然后就把几人都赶走了。
孙小娟在书房里用木板搭了个简易床给香巧和孙娇娇,把她俩的房间让出来给井元菊母子俩睡。
暮饭时母子俩在屋里没有出来,井长富脸色很难看,孙小娟也一晚上都沉默不语。
谁都瞧得出来井元菊母子俩是出了什么事,吃了饭都老老实实各忙各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井元菊住的屋子里发生了剧烈争吵,全家人都听见了。
井长青几个瞧瞧趴在窗下偷听,屋里除了井元菊母子还有井长富和孙小娟。
主要都是井长富在粗着嗓子骂人,孙小娟不时回怼几句,然后宽慰井元菊。
井元菊则是不停地呜呜哭。
井甘躺在自己床上,戴着耳塞,把那房间里的情况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是井元菊的夫君,那个刘家老爷病死了,当家主母便把她和刘佳赶出了家门。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当家主母不知哪儿找来个男人污蔑井元菊与人通奸,怀疑刘佳的血脉,连刘佳的名字都从族谱上抹去了。
他们母子俩就这么被一无所有地赶出了家门,还背负着一身污名。
井长富气得又是掀桌子又是摔杯子,指着井元菊鼻子骂她蠢。
刘老爷在的时候不知道多扒拉点好处,整个一个唯唯诺诺的受气包。
现在好了,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身无分文,还一身臭名,将来怎么活!
井长富那句“你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别指望着靠娘家。老子养你一场半点富没占到,还带回来一个拖油瓶。”
井甘听着都觉得心寒,可想井元菊那个当事人会是怎样的心情。
有他这种父亲,真是儿女的悲哀。
“你明天就给老子滚回去,跪也好、求也好,那是你的夫家,你生死都是刘家的人。别指望着老子。”
混乱的最后是以井长富这句冷血到骨子里的话结尾的。
孙小娟叹了又叹,安慰了井元菊好一会,才轻手轻脚出了屋。
井长青几个早在井长富摔门出来时便已经溜回了自己房间。
孙小娟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转头去了井甘的屋子。
井甘听她把事情讲完,沉默了一会道,“你把大姐叫来吧,我与她说说。”
如今家里大小事都是井甘做主,孙小娟也依赖她,很快便把井元菊叫来了。
刘佳也跟着她一起来的。
从方才混乱的争吵里井甘就听出来了,这个小外甥是个很有主见的小大人。
井元菊只知道哭,刘佳却敢回嘴井长富,帮着自己娘亲说话。
进了屋,井元菊忐忐忑忑地在桌边坐下,刘佳则站在自己母亲身边,始终紧握着她的手。
井甘看了看这个小大人,温柔地朝他笑笑,而后把他招到身边。
“你外公那些话不必放在心上,他不帮你们二姨帮你们。”
说着她看向井元菊道,“此事我找人帮你们出面,大姐既是被污蔑的便不必怕,我会还你清白。但大姐可想过,洗刷污名之后,你们以后准备如何生活?”
“我,我可以自己带佳佳。”
井元菊是个懦弱又没主见的人,回答这话时目光还时不时瞥向六岁大的儿子,眼眸里充满询问和依赖。
看来这母子俩之间,是刘佳在做主。
既如此,井甘便直接问刘佳,“你有什么想法?”
刘佳用那稚嫩的童音认真地回答,“若二姨当真能为我娘洗刷污名,到时便要让他们把我重新写回族谱。爹死前留了遗书,给我留了不少家财。主母就是不想我分得财产才污蔑我娘通奸,说我不是刘家血脉。”
井甘没料到有这样的神转折,方才与井长富争吵时都没交代这事。
看来这小家伙也看出来井长富靠不住。
“遗书呢?”井甘问。
“被我藏起来了。等我重新回到族谱上那份遗书才能有用。”
井甘赞赏地摸了摸他的头。
井元菊在刘家过得虽不好,但这刘佳看来倒挺受刘老爷喜爱的。
有他爹留给他的一份家财,母子俩日后的生活想必也就不必愁了。
第二日井甘便把林木叫了来,将井元菊母子俩的事说了,让他带他们去省城找萧千翎。
萧千翎是捕快,最明白这些事该如何处理。
而且有她布政使之女的身份加持,想那刘家人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就跟萧千翎说,她帮我处理这件事,便给了报酬了。”
林木认真记下,便带着井元菊母子俩出门了。
井甘办事孙小娟从不担心,也没多问,去作坊忙去了。
倒是井长富今天起得早,靠在井甘门口朝她扬了下下巴。
“你确定能让刘家把他们接回去?我可不想家里多养两个吃白饭的。”
井甘看都不想看他,多看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
说得像是他在赚钱养家一扬,他自己就是个吃白饭的。
井长富讨了个没趣,也习惯了,哼了一声又哼着小曲悠哉游哉出门逍遥去了。
十月末的最后一天,井甘忐忑激动,难以入眠。
从一只羊数到了一千八百只羊,大脑还是非常清醒,没有一点睡意。
她放弃地睁开眼,侧头瞧了屏风外的单人塌一眼,不知道阿兰睡着没有。
她戳了戳阿兰攥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没有回应,看来是睡着了。
她盯着床顶发呆,回想自己自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种种,不知不觉已经快两年了。
她当了两年的瘫子。
说不痛苦那是假的,虽然后来慢慢就适应了,但还是时时刻刻憧憬着能重新站起来。
她已经快忘记走路、奔跑是什么感觉了。
前世她身体健全,却是个不爱动的懒人,没什么喜欢的运动,也讨厌跑步。
但她想若是自己重新站起来了,肯定会爱上运动。
她不会再像前世一样当着懒人,她要尽情伸展自己健康自由的身体。
想着想着她不由笑出了声,喃喃低语,“阿兰,明天说不定我会给你一个大惊喜。”
*
井甘做了一个无厘头的梦。
梦里有几十支笔飘在空中奋笔疾书,也不知道在写什么,笔下也没有纸,只不停地晃动着。
画面一转又露出书先生硕大的脑袋,他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笔,表情狰狞地不停喊着,”快,快,快……”
那些笔晃动的速度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井甘正觉得眼花缭乱的时候,突然一声大嗓门把她从梦中叫醒了。
“小甘,快起床了,方东家等会就要来了。别客人都到了你还没起。”
井甘听着孙小娟充满穿透性的声音,抬臂抹了把额上的汗。
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梦,好笑。
她感觉背上都有些汗湿了,衣裳不舒服地黏在背上。
侧起身扯了扯衣裳,下意识弯坐起来。
手背在身后正抖着汗津津的衣服,突然感觉哪儿不对,动作瞬间定住。
她眼睛发直地慢慢低头看自己,自己这是……坐起来了?
自己坐起来的。
明白了什么,惊喜瞬间将她包裹。
井甘激动地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双脚看。
她左脚迈一步,右脚迈一步,左右左右,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她真的站起来了,真的能自如活动了。
图书馆还压在自己身上,但一下子从千斤巨石变成了棉花,感觉不到重量了。
她终于恢复自由了。
惊喜是有的,但这惊喜来得有所准备,所以井甘很快便平复了。
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往院子里瞧。
阿兰正在水井边洗漱,孙小娟已经做好了朝饭,端到了堂屋里。
香巧在给孙娇娇梳头发,井文松井长青在收拾书包。
所有人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她要是突然走出去,会不会把大家吓着。
她很想看看大家是什么表情。
怀着捉弄人的心思,井甘就这么毫无提醒地打开了门,然后迈着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