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殿中,井甘离得尚远便瞧见了前方坐着的三个贵气逼人的人。
首左侧斜依在迎枕,身材蜷萎些的身影是皇太后,即便离得远,井甘已然能感受到她带着笑意的慈爱气息。
旁边并排而坐的那个健硕挺拔的身影,不用想也知道是皇。
一身明晃晃的龙袍,通身气势威严。
皇下首还坐了个明艳妇人,从头到脚都装扮地十分精致。
与一个多月前相比,此时的千纤更虚幻了,完美得不像真人,如同一个静心雕琢的玩具。
惊艳,却全无生命力。
井甘一丝不苟地朝三人行了礼,没有听到让起的声音,只能跪伏在地等待,一动不能动。
过了好半晌,背那两道打量的视线才退了下去,井甘这才听到了天籁般的声音。
“起来吧,抬起头让朕瞧瞧。”
井甘适应了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除了下跪。
在留仙县还没人能让她跪,但在皇宫里,随便一个人都能命令她软下膝盖。
这让她感觉屈辱,也越发激励她变强的决心。
井甘站起身,微微抬起头,露出娇俏的面容。
她也这才看清皇的模样。
皇还很年轻,听说今年刚好而立之年,模样却还要显年轻些,看着也就二十二三的样子。
他五官深刻,浓眉大眼,是标准的帅哥长相。
通身除了帝王威严,还透着股张扬爽朗的气质,若放在平常人家,就像个阳光大男孩,不像井甘想象那种不苟言笑的皇帝模样。
皇看井甘的眼神算是友好,嘴角还带着浅浅地弧度。
“你就是母后说得那个小小年纪就支撑起门户的姑娘?倒是个标致的小姑娘。”
后一句话说出来,井甘明显感觉到旁边看着自己的目光陡然变得警觉起来。
井甘不以为然地心中嗤笑一下,千纤现在是恩宠正盛,但后宫女子谁能保证一辈子荣宠不衰。
即便能一辈子受宠,皇也不可能只喜欢她一个。
看来这千纤还没有完全适应后宫众女争一男的模式,对皇的占有欲还很强。
“你治好了母后和纤美人的病症,朕该好好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皇太后、纤美人龙恩庇佑,福泽深厚,民女愧领。”
这些场面话宫里的人自然都是听惯了的,但井甘还是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种教养。
“听闻你给母后和纤美人治疗的方法十分独特,朕很是好奇,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你却能妙手回春。不如你给朕讲一讲,你究竟是如何治好的?”
井甘微垂着头,半天没有回应。
皇不经意轻挑了下眉,声音一如之前的平和,却隐隐透着不悦。
“你觉得为难?不便告诉朕?”
井甘赶忙跪身行礼,一字一句道,“整个治疗过程皇太后和纤美人都全程参与,她们知道的并不比民女少。治疗的效果和感受也只有病人自身最清楚,民女即便是治疗师,也无法完全感同身受。”
井甘这话很明确,你想知道怎么治的去问你身边两人就行了,别来问我呀。
我要说错什么或者说漏什么,还不得被灭了口啊。
皇没料到她居然拒绝了,愣了一下,英挺的眉梢扬起一抹兴味的笑。
“还没人能拒绝朕的命令,你可知这是大不敬之罪,朕可以立刻砍了你。”
皇的声音冷沉了下来,明显带着被违拗的怒意。
井甘暗暗憋紧了一口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句话在这个世界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皇掌握着绝对的生杀大权,更何况是她一个如蝼蚁般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井甘陷入了险境,但现在没人能救她。
她与千纤本就不熟,皇方才夸她标致的话还让千纤产生危机感,更不可能出言相帮。
而皇太后则是不能出言相帮。
井甘是皇太后做保请来给千纤看病的,在皇眼里她们本就是一伙的,皇太后此时帮忙说情不是救井甘,而是害井甘。
即便皇此刻看在皇太后的面放过她,之后还不一定会怎么对付这个‘大不敬’的女子。
想要挽回皇态度,必须靠她自己。
“皇明鉴,民女不敢隐瞒皇,只是此事事关皇太后和纤美人的病情隐私,民女作为治疗师,有责任对病人的病情保密,这是民女替人治病的基本原则。
人无信不立,开一次先河,以后便再难制止,民女也再没有信誉可言。
民女虽是小女子,但为了支撑门庭以做生意为生,生意人最讲求的就是一个信字。
若隐瞒皇是大不敬要被砍,泄露病人病情又会失信于人,令人不耻,两者需得择其一,民女选择后者。
女子立世本就不易,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没了信誉将来也再不会有人愿与我做生意,不如干脆了当博个名声。幸得做生意这两年家里已置地些许薄产,够母亲弟妹安度此生,民女也就无甚牵挂了。”
井甘这一长篇话说出来,殿内寂静了片刻,突地冒出一声轻笑。
皇太后有些紧张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帕子掩了掩翘的嘴角,嗔怪道,“你这孩子,皇面前也敢这般口无遮拦,真该好好教两天再放进宫里来。”
但语气里全都是宠溺和慈爱之意。
皇也是回过味来,脸的怒意却是消散了,看井甘的眼神兴味愈浓。
还真是伶牙俐齿。
说下来反倒是他这个皇帝的错了,逼迫她以死保全信誉了。
“好一张利嘴,母后说得果真一点没错,胆子大地很。你就当真一点不怕朕发怒?”
皇的语气明显松软了,井甘知道自己侥幸渡过了一劫,暗暗吐了口气,老老实实回答。
“自是怕的,但总有些东西是宁死也不可违背的。”
井甘不是傻子,她今天要是敢把有关皇太后和千纤病情的事说出一个字,怕是前脚出宫后脚就要被杀黑巷。
皇若真想知道,大可以亲自问皇太后和千纤,甚至私下问她亦可。
他偏偏当着两位当事人的面问她,摆明了试探、捉弄她。
皇此时也算看出,井甘是个聪明人,眼中渐渐酝酿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井甘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口的那口气又慢慢提了起来。
“听母后说,你与萧家幼女是朋友,还收了她当学生?”
井甘心头升起猜测被证实的感觉,恭敬回答,“正是。萧千翎对我的治疗之法很感兴趣,她又是个充满侠义心肠的人,我便收了她当学生,传授她治疗之法。”
“你俩倒是关系深厚。”
井甘一时听不出皇这话是不是反话。
千纤的眼疾是因为萧千翎而得,皇因此还为难萧家,如此看来皇对萧千翎应该是厌恶的。
“萧千翎与寻常女子不同,整日舞刀弄枪,少了寻常女子的温婉端庄,多了分大丈夫的正义凛然。萧大人曾说她没个女孩子样,我却觉得天底下温婉乖巧的女子无数,萧千翎却仅此一个。她是侯府贵女,却能不计出身与门第与我这商女为友,不在意外人眼光认我这个比她还小两岁的女子为老师,这份胸襟便是大丈夫也少有比得的。能成为她的朋友,做她的老师,是我此生之幸。”
井甘这番话说完,殿内几人的表情各异,但无一例外的表露出了惊讶。
井甘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皇对萧千翎是有些意见的,寻常人这种时候早早想办法与萧千翎撇清关系了。
即便不撇清关系,这种时候也不该杆子夸赞萧千翎,这不摆明站在皇的对立面?
皇太后感觉非常欣慰,千翎交了一个非常值得的朋友,没有看错人。
但心里也不免为井甘捏把汗。
毕竟萧千翎身份摆在那,皇即便对她不喜,也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
但井甘只是一个平民女,若惹了皇不快,谁都救不了她。
而千纤此时自然是怒的,她与萧千翎可谓有不可化解之结怨,井甘如此郑重其事地帮萧千翎说话,无形中也是在打她的脸。
枉她之前还有意想与井甘深交,如今看来她们注定是两个阵营的人
皇则是一副局外人看热闹的模样,就静静打量着面前的少女,越发体会到皇太后对她‘大胆’的评价。
“你这是在帮萧千翎求情?”
井甘微微掀起眼睑,正好与皇目光对,从容而坚定地道,“不,民女只是陈述自己的想法和观点。”
“可朕听着句句都是在说萧千翎有多好,难道不是想仗着自己治好了纤美人的眼睛,将萧千翎害纤美人眼盲多年的罪一笔勾过?”
皇语气带了丝厉色,却并没有动怒,反而隐隐有些期待。
期待她会如何应对,能不能支撑下去不改变立场,一直偏帮萧千翎?
千纤瞧着两人一问一答,心中危机感愈烈。
当初皇便是先对她眼盲之事产生兴趣,之后才喜欢她,将她收入后宫。
皇此时对井甘明显也很有兴趣,这可万万不行。
“陛下,事情都过去近十年了,我早已不在意了。况且现在眼睛也治好了,此事便过去了吧。”
千纤深明大义地一通温声细语,将大度品质发挥地淋漓尽致。
皇握住她柔嫩的手,温柔笑笑,“你受了那么多年眼盲之苦,岂能随便揭过。”
皇太后听到这话心头就是一咯噔,果然千纤的眼睛即便治好,萧千翎也还是免不了要因此事受罚。
皇的处罚虽不会要了萧千翎的命,但于她名声却会是大大的不利,被皇厌恶的女子将来还如何在京城立足?
世家最在意的就是名声,特别是女子,名声坏了,便算是彻底没了价值,在家族里都会受到怠慢和轻视。
井甘自然也知道这些,她沉吟了片刻,出声道,“时间是不可逆转的,人只要犯下过错,不管如何弥补、挽救,发生过的事都不会消失。弥补、挽救也不过是为了将来不再继续因这过错而痛加痛,错加错罢了。怨恨、不原谅都是被伤害者的权利,谁也没资格代替他们做决定。”
皇哼了一声,她这是转变阵营了?比他想的还要快。
“不过……”井甘突然一个转折,“我方才所言无半句虚假,萧千翎在我心中就是个值得深交的女子。我与萧千翎,至少我们二人之间,她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甚至帮助我许多,所以我信任她、赞美她、保护她,这是理所当然。我对萧千翎那些评价也仅代表我自己的观点,别人可以认同也可以不认同。”
井甘再清楚不过,若她像个墙头草,一被恐吓就和萧千翎撇清关系,反倒会被皇轻看。
果不其然,皇听到她的回答微微抬了抬下巴,嘴角隐隐勾。
“所以,你觉得朕到底应不应处罚萧千翎呢?”
皇话语中满满的戏谑、捉弄之意,听得千纤心乱如麻。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地让她恍然以为回到了除夕那晚,他凑近她戏谑地问,“你到底猜没猜出我是谁?”
“皇是九五至尊,也是纤美人的如意郎君,为心爱之人出头顺理成章。但萧千翎的过错能否能得到原谅,只有被她伤害的纤美人一个能决定。”
皇太后紧张地等待着皇的反应,纤美人亦是暗暗绞紧了绣帕。
纤美人心中懊悔,萧家在皇面前一个劲夸赞井甘的时候就应该尽力阻拦,这个女子太过巧舌如簧、多智如妖,轻易便掳获了圣心。
她直觉这将是自己一生犯过最大的错。
“你倒是机灵。”
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身体微微后仰,张扬的眉眼明艳如光。
能否原谅萧千翎只有千纤能决定,而千纤已经说过不再与萧千翎计较,若此时再说不原谅她,岂不是自打嘴巴。
而且千纤一直以大度端庄示人,若抓着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不愿放过,自然也会让人觉得她虚伪。
不管是从短时看还是长远看,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在皇心中的印象,千纤都要‘大方’地原谅萧千翎。
当事人都原谅了萧千翎,皇若还非要责罚,岂不让人觉得多管闲事?昏庸好色?
井甘这一番解释可谓一箭双雕。
“陛下对妾身的疼爱妾身都明白,不过千翎与我也是自幼的情分,何况当年谁也没料到会遇到拍花子,真正要怪也该怪那些丧尽天良拐卖妇女孩童的拍花子。千翎也是无心的,您就别处罚她了。”
千纤这番话说得好不冠冕堂皇,真真表现出了一个大度贤良的世家女子。
皇太后偏开头,掩饰眼中的讥讽和不喜。
皇没有多少犹豫,拍了拍爱妃的手,便道,“你既再三求情,那此事便算了吧。”
千纤反倒噎了一下,这顺坡下驴下得也太快了,让人感觉他之前说要给她做主不过是说说而已。
千纤开始怀疑,皇对自己到底有多少喜欢?
都是这个井甘,坏了她的事,还勾搭了皇,她才不会让她这么潇洒地脱身。
“陛下,您可一定要好好赏赐井姑娘,她不仅治好了妾身的眼睛,还治好了太后娘娘的身体,大功两件呢。您不知道,她给妾身治疗的时候,妾身就像被人控制了一样,迷迷糊糊的,整个人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跟从她的指令行事,特别神奇。”
“喔?”
简单一个单音符,井甘却品出了杀意。
就知道这个千纤不简单,果然一出手不同凡响。
被控制,多么可怕的词。
她这是要将井甘推入地狱啊!
不过对这一点井甘早有了计策,所以心底并无慌乱。
皇太后却是着急了,井甘的能力若被认定为什么可以操控人心的邪术,那她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萧千翎作为她的学生,也免不了凄惨下场。
怀疑的种子从一开始就不能埋下,皇太后刚准备出口解释什么,皇已经率先开了口。
“是吗,当真有那么神奇,改日也让朕试一试?”
皇目光灼灼地盯着井甘,眼底燃烧着危险的火光。
“危言耸听,哪儿有纤美人说得那么夸张,不过是些安抚人心的语言技巧罢了,若她真能操控人心,还能让你说这些置她于险境的话吗?”
皇太后这般直白地把纤美人的心思揭露出来,纤美人尴尬地红了脸。
有些事大家心头明白便好,却不会说到明面,那就太难看了。
偏偏皇太后不给她这个面子,纤美人只能红着眼睛,委屈辩解自己没有想置井甘于险境。
但那辩解无疑是苍白的,皇现在也没心思安慰她,注意力全在井甘身。
帝王都有一个通病,忌惮所有无法掌控的事情。
操控人心之能,若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能力,被居心不良之人利用,岂不是有可能危及江山?
“井姑娘的治疗之法不知师承何人?除了你与萧千翎,天下还有谁会?”
井甘心中警铃一阵剧烈摇晃,在场之人都感觉出了皇帝话中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