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下旬,本是惠风和畅的好时节,然而沙洲却依然是一片飞沙扬砾的景象。
这偏远地界本就没什么好气候,早晚生风,吹得那黄沙随之啸鸣,而正午时候又酷热如七月流火,譬如此时,镇上的屠户便袒胸露乳地坐在摊位上午憩,鼻息如雷。
不多时有人来割肉,屠户便有些烦躁的微微眯眼,口中大声嚷嚷着:“六斤过来割肉!”
而那名叫六斤的年轻汉子此时正肩挑满满两桶水往邻居家中走去,他憨厚一笑回应着:“我送水呢爹,你自己起身吧!”
屠户便一边懒散起身,将沾了水的麻布往自己肩上一甩,一边骂骂咧咧:“饿死鬼投胎啊,大中午的着急忙慌买什么肉?”
买家听到他口中粗鄙之言,也不争辩,只朝他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兴庆府那边来人了,说是金黎公主要送去容朝那边和亲。”
屠户便问道:“公主和亲,兴庆府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对面买家一巴掌拍在他的猪肉上:“你傻呀,那不得来千佛洞里带些东西去容朝?”
那屠户点点头,他只是个杀猪的,不懂两国两朝之间的此起彼伏,况且他们西羌本就是容朝分裂出来的,在他眼中也算不得两国。
然而面对着朝中的人,他终究是不敢说这番话,于是改成问道:“为何就这么突然的要嫁公主啊?”
那人耸耸肩:“谁知道呢?好像是容朝官家的意思吧。”
西北塞外,历来民风剽悍粗犷,激昂的谈论之声一字不落的飘进邻居家中,飘进正在往水缸之中灌水的六斤和身旁娇弱的女子耳中。
六斤闻言,似乎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话题,于是朝一边捧着水瓢的女子说道:“这容朝的官家还真是小心眼,十年之前在我们西羌折损了一个公主,而今便一定要讨一个回去。”
身旁的女子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察外界,于是六斤加大了嗓门,试探性的又唤了一声:“阿遥?”
林遥便恍然抬起头来,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脸上略带歉意的说着:“我刚刚在想纵横捭阖,与我们何关,不管他们如何,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就是了。”
六斤点点头,他也不懂纵横捭阖是什么意思,但是阿遥口中的过日子倒是让他有些想入非非。
人言这沙洲的滚滚烟尘,养出来的俱是些热烈俗辣女子,然而他倒是觉得未必,比如眼前的林遥,这个姑娘生得眉眼温柔,皮肤细腻光洁,身形又娇小,看起来便让人有护在身后的欲望,他实在是喜欢得很。
只可惜阿遥做事很有自己的想法,当年镇上好几户有钱人家央着媒婆去说亲,通通让她给拒之门外了,再后来阿遥的父母离世,她安葬了父母便孤身去了西羌的都城兴庆府,如今若非祭日,她只怕也不会回家短住,想到这里,六斤微微叹了口气,像阿遥这样好似生在天境的美人啊,他也就只能借着帮忙挑水砍柴的功夫,稍稍近身一阵子,然后在心中暗自肖想了。
林遥自然是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心中虽是厌极,然而她生来便最会伪装自己,是以脸上的神色如往常一般温和,叫人看不出一丝反感的意思。
等一切都拾掇完毕,她便给六斤递上一瓢水:“辛苦你了六斤,昨日唐画师让我从镇上给他带些朱砂,我本来还想着干完活再动身,如今有你帮忙抬水,我这就能赶紧给他送过去了。”
六斤便点点头:“那你赶紧送去吧,可别耽误了他画壁画,瞧这一满缸应该也够你用两天,我后天再来给你送水。”
林遥点点头,微笑着目送六斤离去,待那人背影消失之后,长吁一口气,送朱砂是真,不过着急要是假,她刚刚这样说,不过是想让六斤速速离去罢了。
谁会蠢到在正中午的出门送东西呢?真笨。
她转身进屋,寝室之中摆着烧过一道的凉水,西北天干物燥,是以林遥习惯疯狂喝水,以避免皮肤干燥。
哪怕已经在沙洲待过许多年,她依然要忍不住感叹,古人诗篇诚不欺我,所谓春风不度玉门关,真的是真的,她在沙洲这些年,就没见过草长莺飞的景象。
此时若是在故国都城,该有不少公子女郎相携登繁台极目远眺,望尽汴梁的满城春色吧?还有汴河两岸,想必也是游人如织,只为一看隋堤烟柳吧?只可惜了,她曾在汴梁生活那么些年,竟是一次都没见过,如今……
如今倒也没什么不好,林遥回过神来,世人皆知十年之前容朝送了位公主入西羌,然而这公主半路上投河自尽,尸身为河汀野兽所食,死状极惨,却不知那本是个以讹传讹的骇闻,真正的公主虽是投河了,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捡了一条命,如今正坐在土炕上大口喝水呢!
至于西羌为什么遣公主和亲,容朝又会如何对待,关她什么事,如今没了公主身份化名林遥,她就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要为这些国政之事操心了!
想到这里,林遥舒舒服服往墙边一靠,赤足蜷缩在炕上一角,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敦煌志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