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天就大亮了。
佳怡在省一女师念书,因起得迟了些,连馄饨也顾不得吃便急急忙忙赶着要出门。临出门前不忘叮嘱:“福臻姐,我那件水蓝色的旗袍放在客厅里了,腰身有些松了,你有空的时候帮我改小些吧!”
沈太太正好从厨房出来,听了这话便不满地道:“你福臻姐要忙铺子里的事,你别成天地使唤她给你做这做那的。再说你那袍子不是前阵子才改的吗?松就松一些吧,穿着也好看。”
“我哪有使唤福臻姐啊,我又不催她。”沈佳怡反驳了一句。
“这有区别吗?你隔几天就整一个花样,每回动个嘴皮子,你福臻姐就得为你忙上半天。你多少也体恤体恤你姐一下好不好?”
“我怎么就不体恤福臻姐了?我方才不是说了吗,等她有空的时候才做。你听都不听清楚就胡乱骂一通。真是,我不和你说了,要迟到了。”
福臻最怕这样。
其实改一两件衣服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多花些时间而已,毕竟都是做惯了的事,她并不觉得有多为难。但或许是沈太太体恤她,每每沈佳怡来找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沈太太总是会不满地教训佳怡几句。可佳怡那性子又岂是能忍得住的,一张口自然就要闹些脾气出来。可怜福臻夹在两母女中间,往往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实在是不好受。
虽然这事最终她都会去做,但此时除了对沈佳怡摇头笑了笑,她什么话都不好说。
沈佳怡没有再理睬母亲,凑到福臻身旁压着嗓音道:“我这件旗袍是预备下周去吃喜酒时穿的。你一定要帮我改得合身一些好看一些,有不少同学都去呢。”
沈家兄妹都长得好,尤其是一对眼睛,乌亮透澈,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似的。
福臻看着那对熟悉的眼睛,指尖在眼角处轻轻勾了一下,轻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我走啦!”佳怡用力搂了搂她,又回头冲屋子里喊了一声:“妈,我走啦!”
话音未落,沈太太便从屋内小跑着出来,压着嗓子急声道:“哎哟小祖宗,你走就走吧,喊什么喊啊!你哥才睡着呢,别扰了他。”
“哈,我哥回来啦?这回他有没给我带什么好玩好吃的?”
沈太太一脸嫌弃,“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一开口就是管人讨东西,好意思么?”
佳怡不服气,“对别人我自然不会这样,可我哥又不是别人!再说了,这也说明我们兄妹感情好,难不成你希望看见我们闹别扭才开心啊?”
“懒得跟你扯,要走就给我赶紧走!”沈太太不耐烦地挥挥手,继而又叮嘱两句:“下了学记得早些回家,别又象前几日那样又跑哪儿玩去。”
佳怡习惯性想顶嘴,余光瞥见父亲沈国曦从主屋内出来,当即吞了声缩回脖子,老鼠见了猫似逃出门去。
“出息!”沈太太呲了一声,转身就见她的围巾还搭在椅子上,又急忙忙打发福臻赶紧给她送去。
然而就这么眨眼功夫,沈佳怡已跑得没影了。福臻一路紧赶着追出去直到出了巷口也仍未发现她的踪影。
这没道理啊!巷子口外是一条通畅的马路,就算沈佳怡叫了人力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跑出视野。
一辆黑色的汽车驶了过来,福臻在避让时无意中往车窗内扫了一眼,蓦然顿住了。
是沈佳怡。她和一个西装男子坐在车后座上。那男子正搂着她吻她的嘴。
就在几分钟之前这小妮子还同自己像个孩子似的撒娇卖乖,这一转身就和一个男人这样……福臻眨眨眼睛,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佳怡生得美,有人倾慕亦或追求其实也是无可厚非,但知道与亲眼所见却又是两码事,况且彼此间有那样亲密的举动,足可见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震惊过后,福臻又有些纠结。是装聋作哑呢?还是告诉沈国曦夫妇?
福臻想了想,还是决定保持沉漠。当事者既然选择隐瞒必有自己的道理,况且这种事她一个外人也实在不好随意介入。
到家的时候,沈国曦也起了。福臻听见他正和沈太太在饭厅里边吃早饭边谈着话。这是件极平常的事,往常福臻偶尔也会参与到他们的谈话当中。在她走进小院往饭厅去时,她听到屋里的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这让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孙太太明里暗里来打探过好几回了,她那意思我还不明白么?不过她家那小子不成气,是个好吃懒做的,我瞧不上眼,也就一口回绝了。”沈太太嘴里嚼着馒头,声音有些含糊。“说起来福臻也快二十了,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再耽搁了。我在她这个年纪那都已经有了家宇了呢!”
沈国曦没有说话,捂着嘴闷咳了几声。
沈太太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又继续道:“她家的那帮混账亲戚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呢,这事还是得由我们替她拿主意。上回我回娘家的时候也同娘家人提了这事,让他们帮着多留意留意。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必须得给她找一个好婆家才行。”
沈国曦往嘴里扒了几口粥,声音仍是有些嘶哑:“其实照我的意思吧,也用不着那么麻烦,咱家宇就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这孩子瞧不瞧得上眼。”
沈太太心里一突,忙道:“你可别乱搭红线啊。我估摸着家宇八成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沈国曦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他同你说的?”
“不是。我猜的。”沈太太放下手里的碗,又掰了一小块馒头放进嘴里。“方才他同我闲聊时漏了些口风出来。他说他总有一天会给我带一个儿媳妇回来。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若是没影的事,怎么会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
沈国曦白了太太一眼,“就这一句话能说明什么啊?我看完全就是你想多了。”
“我倒觉得我没有想多,听着就像是有那个意思。”
“福臻这事还是慎重一些吧。”沈国曦沉吟道:“这孩子心眼实,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咱们这样冒然给她找门亲事,万一她心里头不乐意可又顾及咱们不说出来,那咱们岂不就是好心办了坏事?我看你还是先问问她的意思再做打算。况且如今这铺子里里外外都是她在帮衬着,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她。”
“行,那回头我找个机会先探探她的口风。不过,”沈太太啧了一声,“姑娘家面皮薄,这种事还真是不好当面问呢!算了,还是先等我娘家那边有了消息,我先看看人再说。”
说完这些,沈太太暗暗吁了口气。没有人知道,在晓得丈夫的想法后她心里有多紧张。
当初收留这女孩儿的时候,沈太太其实是有些情绪的。但敌不过那女孩儿实在是乖巧懂事,又善解人意,更有一种在她那个年纪难得的稳重与沉斂。最最重要的,她还是自家衣铺里不可或缺的助力。这年头勤快的伙计难找,勤快又些本事的伙计更是不好请,更别说还是这样尽心尽力又不计回报的,几乎就是可遇而不求了。
只是,再怎么好,终究还是配不上自己的儿子。理由太多了,虽然那些理由都不是这个女孩儿的错。
但,配不上就是配不上。
这么说的确是有些残忍。
她可以将这女孩儿视若已出,象慈母一般照顾她怜惜她,也可以倾尽全力为她寻一处最为妥当的前程。唯独这件事,她做不到一视同仁。
更何况近来似乎还出现了些她并不乐见的苗头。就像今早,自已的儿子明明是一身疲惫,也仍不忘给这女孩儿带回一袋她爱吃的烧饼。她也是个女人,太知道这样的体贴能让人产生怎样的共鸣,类似种种种种都让她无法不生出警惕。至于这女孩有没有那样的心思,她暂时还不得而知。希望没有,最好没有。
这可是关系到儿子一辈子的大事啊!
她小心翼翼如珠似宝地呵护着长大的,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能将就?
但沈太太敢扪心自问,撇开她最在意的这件事,自己的确是真心实意地盼着那个女孩儿好,也是真的喜爱这个女孩儿。
所以在看见福臻走进来时,沈太太脸上展露出温柔与和蔼是真实的。
“怎么去了这么久?没见着佳怡么?”她一眼就看见了福臻手上的围巾。
福臻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随口“嗯”了声算是回应。
“唉,这丫头总是这样丢三拉四。不管她了。”沈太太将一碗粥挪到福臻面前。“你也赶紧坐下吃饭。这天忒冷了,再不吃就凉了。”
“诶!”福臻拿着勺,舀着粥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只觉得满嘴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