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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想多进一些?”谢宗灿看着她的指尖从一匹匹料子上点过,有些好奇。毕竟她刚刚才下了一批衣料的订货单。

“我想再转转看!”

她说得随意,但目光却在四下睃巡,显然是在找什么。很快,她走到了一匹大红印花面料前,爱极了似的轻轻摸了摸上面的凤尾花纹,然后问周亦民:“我想裁……”只开了个头,却不知怎的旋即又改口道:“这件也给我吧。”

“好!待会儿我叫人一并添到刚才那份货单上。”周亦民将面料抽出来斜斜地搁在最上面以免忘记,随口问了一句:“这花色喜庆得很,拿来做嫁衣最好,是谁要办喜事了吧?”

谢宗灿闻言心头微动,下意识侧首看她。但见她浅浅而笑,说是啊。

她说完就别开脸,又去关注其他的料子。但谢宗灿却无端地察觉到她在逃避,以及某种低落的情绪。

那么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喜事会叫她如此难以自持?

回程时,日影已然西斜了。

谢宗灿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一面留意路况,一面下意识地留意后座的动静。

梅姐在他母亲身边服侍多年,在察颜观色与照顾人上很有一套,故而这回他特意把她叫来作陪。原因无他,那位女士顾虑多心思重,多个人同行会让她安心自在一些,他笃信这一点。

但渐渐的,他发现后座的气氛有些不对。她语气越来越敷衍,她从不会如此的。

“你们累不累?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还是歇会儿吧!福臻小姐面色看着不太好。”梅姐也发现了身旁人的异样。

福臻勉强附和了一声。其实从织绸厂出来,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了。原是打算咬咬牙坚持过去,奈何什么都能忍,唯独犯恶心最摧人意志。车子没开出多久,午间吃进的东西仿佛都化作了催化剂,一阵又一阵在胃里翻搅着窜上来。

此时的光线依然强烈,谢宗灿本想找处阴凉地停车,但身后的椅背被人飞快地拍了拍。

福臻都等不及他把车停稳,便不管不顾地推开车门,疾冲到路边大吐特吐,几乎将胆汗都呕尽才止住。

梅姐着急忙慌拍她的背,一面催促谢宗灿到前面的茶棚去要些水来。

话未尽,梅姐忽然“哟”一声笑了起来。“原来已经备下了,还是少爷想得周到。”

“来,先漱漱口。”

一杯微温的茶水递到了福臻跟前。

是茉莉花茶,几口下去胸腔里的翳闷感总算稍稍纾解了一些。

“怎样?好些了吗?忙了一整天可别是中暑了。”梅姐无不担忧地问。

“没事,已经好多了。”

谢宗灿到不远处的茶棚去添水,梅姐便拉着福臻到边上的树荫下暂歇。

“还难受吧?瞧你这脸色一点儿都没缓过来!”梅姐随之从兜里摸出三四枚半熟的酸枣,递过来。“要不要吃几个,开开胃?”

福臻想也不想当即婉拒。梅姐见状格格直笑,自顾自拿了一枚搁进嘴里嚼,看得福臻口水横流牙龈泛酸,忙不迭地将视线移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有多馋呢。

马路那一侧是视野极广的稻田,正值成熟季节,满目青黄绵延,空气中浮动着嫩生生的清香。

福臻对此没有多大的感触。年幼时她就住在乡村里。村子的后面就是这样旷阔的庄稼地。坐在山坡上望,景致甚至比眼前的还好。但有什么用,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母亲,最后连父亲也没能留住。

福臻不愿触及往事,可是当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她追忆的事。也许曾经有过,但她必须得舍弃了。

不得不承认她此刻的心情实在糟到了极点。

余光中谢宗灿已返身往回走,下意识回头,正好触上他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模糊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又见对方冲她举了举手里的水壶,嗯这她晓得,是在问她还要不要喝水。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

谢宗灿将水壶拧紧放回车里。他没有再过去,借着擦拭车窗的机会看了看对面正同梅姐闲聊的人。当然多半都是梅姐在说,她只是在适当的时候附和几句。

从那日在烈阳下见到她满面通红额发尽湿的样子时,谢宗灿的心里便一直都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并不相信她所谓的“没事”,她这些天状态不对他都瞧在眼里,哪怕此时她脸上有着他无比熟悉的笑容。

她是真的很懂得笑的。唇轻抿,嘴角微挑,眉眼略弯,清清浅浅的,却实在是个很叫人舒服的笑容,仿佛带着十足的诚意十足的欢喜。她总是这样,不论是对主顾还是她周边的人,不论是因了何事,即便最最当初对他说“请不要再来我们铺子”时,也无不是带着这样的笑容。

然而谢宗灿是见识过她失控到潸然泪下的样子的,只有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如今回想起来,曾经模糊不清的感觉似乎有了个焦点,他后知后觉地窥到了某个真相:她分明是受了伤的,只是她太狡猾太谨慎了,硬是将伤处不露痕迹地掩在了温软的笑容下,掩在了乌亮深沉的双眸里。或许唯有在疼得受不住的时候,才会在不经意间渗出些许痕迹来。

这便是他深感沮丧与无力之处。他是太太太希望能解她烦忧,可她却不愿赋与他这样的权利。

再次上车没多久,福臻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恍恍惚惚地就感到自己被某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困住了。先是像只虫儿似的粘在了一张大蛛网上,她挣得精疲力竭却始终都挣不脱,转而又仿佛陷在一片火海之中,四周火光冲天,她眼见着自己一点点化为灰烬……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所有杂乱窒息的纠缠渐渐褪去时,她的意识终于清明了起来。

人已不在车上,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光线,还有……她偏过头,床边立着一个白布屏风,也是陌生的。

应该是在病室里。可是怎么会在这儿?福臻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手一动就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别动!”有人压住她的腕骨,温声道:“很快就好了,你再忍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看护过来。”

福臻把头偏向另一侧,正好瞧见谢宗灿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没多久,女看护来了,麻利地拔下福臻手上的针头,拿了个小棉球让她摁住针眼,一面叮嘱:“歇一会儿再起来,免得头晕。”

福臻迷迷糊糊地应了。下意识看了看腕表,竟然已经十二点一刻了。

要命!

她记得他们是四点半左右回程的,途中歇了十来分钟……算算至多八点钟就进城了。她这是不醒人事多长时间啊?回头也不知要如何同沈太太他们解释?

想想就觉得头疼。

“怎样?还难不难受?”待女看护离开,谢宗灿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福臻摇摇头。

“你烧还未全退,今晚暂且先在这留一晚,明早大夫会再来给你看一看。”

“不行,”福臻撑起身急欲离开,“我现在就得回去,若不然沈叔他们该担心的。”

“你别急。适才已经给你家里去过电话了,就说你中了暑气今晚要在诊所打吊针。”谢宗灿想了想,又添一句:“你放心,是梅姐同他们说的,只是你明早要记得给他们去电话报个平安。”

福臻浑身酸疼,也确实不大舒服,既已打了招呼,也就不再坚持。只是到底是不习惯被人这么瞧着,她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

谢宗灿也不勉强,转到屏风后面从隔壁空床上拿了两个枕头过来,垫在她的身后。

福臻半靠半躺,终于想起问了一句:“我怎么在这儿?”

“你方才烧迷糊了——快四十度了都。”谢宗灿无奈地叹了口气,递来一杯温水叫她喝下。“怎的什么都不说呢?你晓不晓得,若是再迟来一些,你怕是连脑子都要烧坏了。”

福臻疲惫地笑了笑,“我好像总是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能解决的事都不叫麻烦。”谢宗灿凑近一些,伸手撩开她额上的发,掌心贴上去试了试温度,“不过今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延医一时,病或许就要添一重,这是一点儿都开不得玩笑的。”

他说得坦然大方,然而福臻却从中感受到了他某种不自知的温柔与担忧。

不是不窝心的。说起来,近半年多,她仅有的那点儿快乐与温暖居然都源自于他。

“谢谢!”福臻涩涩地道。对着旁人她可以八面玲珑巧言令色,可对他除了这句谢,她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她忽然有些后悔,之前该对他好一些的。

谢宗灿能感觉得到她的诚意,却也听出了其中的疏离。但有什么办法!都说缘分天注定,他怎么舍得怪她。

“若是你肯说‘我晓得了,我以后会小心的’我会更相信你的诚意。”他有意想让她开心一些。

果然,她抿嘴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儿,心里明白就行了。”

“嗯,可问题是你比小孩儿还不懂事啊!”

正说着,梅姐拎着食篮进来了。

“你醒啦!饿坏了吧!”梅姐笑着将里头的白粥和几样小菜拿出来,“本想给你做点好吃的,可大夫说这会儿喝点粥最好。来,先凑合着吃些,总比饿肚子强。”

梅姐的出现让福臻颇感惊讶也很过意不去,并没有多少交情,怎好如此劳烦人家?她心里这么想着,目光已下意识转向了谢宗灿。

“梅姐是自已人,没关系的!”谢宗灿明白她的意思,小声地安抚她。

虽然还是觉得不妥,但终究精力不济无暇顾及太多,她对梅姐笑了笑:“很谢谢你,还跑这一趟。只是这会儿不大有胃口,先搁那儿,我待会儿再吃!”

又说了几句话,福臻便催他们离开。“夜深了,你们都回去吧。今日忙了一天,你们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梅姐笑:“我是不要紧。今晚我来陪……”

“也好!”谢宗灿在一旁插进话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若有什么需要就和看护说,我待会儿也会同他们交代一声的。”

“好!你们慢走。”

他们离开之后,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福臻舒了口气,身子放软了下去,强打起的精神也任由涣散。脑海隐约闪过谢宗灿带着笑意的脸,和他温柔的语调,都还未明白为何会想到他,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而已走出诊所的梅姐仍是一步三回头。对自家少爷的这个行为,她感到了强烈的不满。

“她叫我们走那是不想麻烦我们,你怎能当真了?我瞧着她精神仍是不大好呢,虽然是相熟的诊所,到底还是不如自己人尽心。不如我还是留下来吧,万一半夜她有什么需要也有人在。”

“我们若不走的话,她这一晚上怕是睡不安稳的。”谢宗灿为梅姐拉开车门,待她坐进去,才回到驾驶座。“我先送你回去,待会儿我还要再过来的。”

“这就好!”梅姐忽而想到了什么,哎呀一声,“方才尽顾福臻小姐的事了,竟忘了你也没吃饭呢!饿坏了吧?”

“可不是嘛!”谢宗灿疲惫地笑了笑,“家里头可还有什么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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