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臻过去也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彼时年少,父亲裁缝铺的生意还尚可,与母亲还是夫唱妇随鹣鲽情深。
白日里,父亲在前头的铺子忙碌,母亲则带着她在内宅做些家务事。可是年幼的她总耐不住性子,最爱偷溜到铺子里,亦步亦趋地随在父亲左右,盯着他给人量体裁衣,时常一个没留神就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父亲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叹口气,然后抱起她让她坐在台案上撒野。
父亲裁制衣服时,她就站在缝纫机旁边,等父亲把一块块衣料轧进去,她在另一头七手八脚地将带着细密针脚的衣料小心翼翼地牵出来,美名其曰“帮忙”。不太忙的时候父亲还会抱她坐在膝上,让她装模作样地作回小裁缝。
不消多时,内宅里便要传出母亲的叫唤声,她又咚咚咚地跑进去。父亲在身后切切叮嘱慢点儿小心门槛。她嘴里答应得利索,可十有七八次,仍是免不了要在那里跌一跤。那是真的疼。哭声一出,父亲母亲多半就要齐齐跑过来,一个将她搂进怀里哄,一个则忍不住嗔骂“这可要跌多少次才能叫你长记性啊?”
到了晚间,父亲得了空闲,就要小酌几杯,母亲便在一旁作陪闲聊。大人们的世界小小女娃全无兴致,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吃食上。就像只馋极的猫,时不时地就被母亲夹一筷子菜喂食。但小女娃天性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两腮都已然鼓囔囔了,转眼瞧见父亲吃得香,忍不住又凑上前,“啊”张开小嘴只管讨要。直把双亲逗得忍不住哈哈大笑,摸摸她的头,捏捏她的脸,一面笑她馋一面又夹起菜往她嘴里塞,嘴里还要念叨这么馋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办?
偶尔兴致上来,父亲母亲会拎着些吃食,带她去登村子后头的那座小山。她人小腿短,却跑得飞快,摘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往母亲手里塞,转头又去折蓬蓬的芦苇花漫天挥舞。途中暂歇,父亲拿出口琴来吹,她就依偎在母亲怀里一边听母亲轻声哼唱,一边臭美地把母亲编的花环往头戴。再后来她长大一些了,就换作她来咿呀地吹,又很是霸道地要父亲母亲捧她的场。
父亲很舍得花钱,一得空便会带她们到城里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给她买穿着西洋纱裙的娃娃、能拖着走的狮子灯……即便后来家境没落了,也极少让小女儿的心愿落空过。
父亲是真的将母亲搁在了心尖上,总爱打趣自己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使得母亲这么个仙女落入一介凡人的手心里。
小女儿自诩不笨,十分肯定父亲在骗人。母亲和她一样,分明都是肉眼凡胎。
因为仙女不吃饭只吃仙桃和鲜花。因为仙女会飞得老高。因为仙女还有好漂亮的五彩裙。她的母亲什么都没有,所以怎么可能会是仙女。
可是父亲却很是一本正经地对她讲一个所谓的真实故事:
说是许久许久以前,有一位仙女下凡间游玩,因为天热,仙女便偷偷跑到村子附近的那条小河里洗澡。仙女把脱下的五彩裙挂在河边的树枝上,不曾想一阵风吹来,呼一下就将那条五彩裙吹落到了一个裁缝铺前。一个小裁缝出来正好见着,就捡起来还给了仙女。为了表示感谢呢,仙女便嫁给了这位小裁缝。可是小裁缝每天都睡不安稳,为什么呢?因为他担心万一仙女哪天想家了又要飞走那可怎么办?于是乎,小裁缝又偷偷地将那条五彩裙找出来,藏到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所以,她的母亲找不着五彩裙,自然就走不了了。
小女儿听完眨巴眨巴眼睛,小小的脑子有些不大够用。真的是这样吗?那父亲把那条裙子藏哪儿了?万一叫母亲找着了呢?若是找着了,那她岂不是从此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这怎么可以!
不行不行!母亲怎么能不要她呢!她这么可爱又这么乖,虽然有时确实会顶嘴不听话,但她改还不行吗?
小女儿越想越害怕,死命地搂着母亲的脖子号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母亲一脸,说什么都不肯松手。气得母亲抓起鸡毛掸子就往父亲身上抽,骂他“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地尽胡说八道……”
父亲理亏,只好负责收拾残局,附耳神神叨叨哄小女儿:“不怕,那条裙子被我藏到了山顶上,这个秘密只有咱们两个晓得,只要你不说,你母亲就永远都找不着。”
小女儿急忙拿手掩住嘴,终于破涕为笑。
……
往事如烟,点点滴滴无不跟作梦似的,真的真的是美好得叫人沉迷又心碎。
后来想想,当年父亲委实不该开这样的玩笑,一语成谶,转眼水月镜花皆成空。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切开始渐渐变了样呢?
似乎也无从追溯。
只晓得后来衣铺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父亲又因为什么事损失了一大笔钱,自此家里头变得日渐拮据起来。不得已,母亲只好做起卖酒的营生贴补家用。不过,论起来那段时期福臻大抵还是快乐的。虽然父亲母亲开始三五不时地争吵,虽然再不见从前那般的剪烛西窗夜,但他们温暖的亲情令她依旧没心没肺地该笑的笑该吃的吃该玩的玩。
直到之后的某一天,她忽然惊惶地发现她的母亲不见了。
她的父亲却什么也不肯说,只管一面落泪一面抱着酒坛子闷头喝。那么风趣的一个男人,霜打茄子似的伛偻着,一杯接一杯,一日复一日。
偏偏她还不依不饶,孜孜不倦地找,声嘶力竭地哭。
最后,邻里的闲言碎语终于叫她死了心。
左右不过是风流公子俏佳人的烂俗戏码。那人她也曾见过,是村里某个大户人家刚留洋归来的大少爷。招摇得很!村子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总爱开着辆没有车顶的白色汽车,花蝴蝶似的到处晃悠。
其间细节不值一提,总之仙女自此生了异心,抛开凡尘事,着上五彩裙,只‘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注2)
那一年,她九岁。
在“晴日暖风生麦气”的好时节里,在她生日的前两天,她的幸福时光戛然而止。(注3)
第二年的深秋,连她的父亲也弃她而去。据说是醉酒失足落水,在故事里仙女曾经脱下五彩裙的那条小河。
已然记不起当时孤苦伶仃的她,是如何捱过的那段艰难岁月。丢了魂似的,隐约觉得最后似乎连哭都不会哭了!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过多久。因为,她的母亲又回来了。
不是回来陪她,是来带她离开!
后来每每想起当时她惊喜交加地扑进母亲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情景,她都非常非常地想问问她的母亲:当时拥着女儿温软的身体,揣着女儿一腔爱意的时候,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简直不能继续往下想。
所以福臻关于年少时的记忆很是决然地断在了这里,之后的那些与她无干,连作梦都不肯梦到。
也确实几乎都要忘了。
然而今夜,她苦苦筑起的那道防守的墙,似被人一朝击碎,所有不堪的,她极力想忘却的往事如同潮水卷起了千层浪兜头拍了下来。
一个仍显稚嫩的女孩子不期然出现在了一片暮霭中,在她的身后是一轮落日,是热闹繁华的街市,还有无数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
女孩牢牢地牵住母亲的手,既紧张又好奇地站在一座白房子前。
碧色的屋顶和绿色的玻璃窗在夕照的光芒中闪闪发亮,女孩眯着乌溜溜的眼睛张望,忽而瞧见围墙上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见着女孩看过来,那只猫抬起脑袋“喵”了一声。女孩子欢喜地笑了起来,摇摇母亲的手,指着猫叫母亲看。母亲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急忙把女孩子的小手一拍,又小声嘱咐她进去后有人问什么便答什么,不许多话不许闹,不许这样不许那样。
就在这时,面前的绿漆铁门荡开了。里头传出了轻快的乐声,和模糊的说笑声。
母亲对前来开门的男子讨好似的笑了笑,便牵着她往里走。
经过一个小花园,走上铺着红砖的石阶,女孩子忽而无端地悲从中来。那是种痛到极致怕到极致的感伤,她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她难以自持地抬头看母亲,想告诉母亲她不要进去,她要回家去。
但她仍是被母亲不由分说地拽了进去。里头满目俱是人影幢幢,烟气脂粉气酒气迎面扑来。她看见了村子里那位爱招摇的少爷,正搂着一个女人亲昵。虽然样子不大雅观,但只要不是她的母亲,她都可以安之若素。
母亲带着女孩穿过客厅,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爆笑声,有人喊她母亲的名字。母亲扬手回应了声,然后俯下腰叫她乖乖地在原地等侯。
之后的场景变得混沌了起来。时而是女孩子被一位男子摁着灌酒,时而又被人抱进了怀里揉捏。女孩子的身上仿佛生出了无数双手来。她又踢又打,一面哭喊着要妈妈。她晓得母亲是听见了,因为她看见母亲朝她看了过来,也看见母亲正往她这儿走。
这一刻,女孩子忽然感到一阵悲怮。她有些后悔方才开口求救。一颗血淋淋的心遽然紧绞起来,又碎成了肉靡,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见有人拦住了母亲说话,不多时,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再一次……再一次地,将她小小的,可怜的女儿抛下了!
女孩泫然欲滴,似乎听见“哗啦”一声响,是什么碎成了四分五裂。碎片沾着女孩的血,每一片中都倒映出一幕幕人间惨剧。
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就如同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被锋利的獠牙,撕开了皮肉,拆散了骨头,吸尽了精血。
女孩奄奄一息,仍要徒劳无益地挣扎。她低低呜咽着,恍惚化作了簌簌飘零的枯叶,落进坟头的雨滴……
荒诞诡异的乱影终于散去,汹涌的浪潮也悄然归于无形。
朦胧柔和的光照了进来。喧嚣不复,世界宁谧而冷清。
是梦是幻,尚无从辨别,残余的悲怮已先让她忍不住又簌簌落下泪来。
“醒了?”
一道声音彻底将福臻拉回到现实中。她没有说话,睫毛微微颤了颤,又闭上了眼睛。
一声感慨传来:“原来你跟过人啊,倒是我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