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女子的神色并不像刚刚那般冰冷,而是似有凄苦之色,脸还挂着未净的泪珠。
“刚刚是你在哭?”廿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女子赶忙抹了抹脸的泪水,侧过脸去道:“没有。”
廿廿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将烛台放到一旁。幽幽地说道:“我也很想哭呢,不知道天哥究竟在哪里,是生还是死……”她说着,竟也轻轻地抽泣起来。
那女子冷冷地看着廿廿,突然说:“你的天哥还好好的,哭什么?”廿廿又惊又喜,一下子蹦了起来:“是吗?天哥在哪儿?我要去看他!”
那女子见廿廿欣喜的样子,皱了皱眉头,随口说道:“你的天哥看了其他姑娘,早就将你忘了。”
廿廿愣了愣,随后拍手笑道:“天哥到哪里都喜欢招惹美人,你们这里的女孩子若都像姐姐这般漂亮,估计天哥确实要乐不思蜀呢。”
那姑娘听廿廿夸自己漂亮,微微红了红脸,随后惊讶地说道:“你竟不生气?”廿廿又坐了下来,将两只白嫩嫩的小手撑着木质的台阶,一双玉足悬在下面前后晃着,笑着道:“漂亮的女孩子喜欢天哥,我替天哥欢喜还来不及,为何要生气?天哥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心里高兴,我自然也替他高兴。”
那女子更是惊讶了,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廿廿:“若是他看其他女子,弃了你去呢?”
“不会的。”廿廿毫不思索地说,就像在说日出日落,春去秋来那般自然。廿廿的声音虽轻,那女子心中却似被重重地一击。世竟有如此毫无猜疑和保留的感情吗?白衣女子看着廿廿,心想:“若我是男人,也会喜欢她吧。毕竟她长得这样美,像画中的仙女。但仙女也会老去,再美的女人,对于男人来说也抵不过对功名利禄的欲望,毕竟有了富贵功名,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得到……”女子默默想着,心中一阵凄苦,竟不由地落下泪来。
廿廿见那女子落泪,有些心慌,忙问:“姐姐,你为什么要哭?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那女子摇摇头,低声说道:“我只是自怜罢了,可怜自己没有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廿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那女子不去看廿廿,只是幽幽地望着远方的梨花林,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曾经也以为他会一直爱我,就像你口中的天哥一样……”
“天哥……”廿廿顿了顿,“我不知道天哥会不会一直爱我,我只知道自己会一直爱他罢了……”
那女子听了这话心中一颤,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廿廿。只见廿廿那张白皙的小脸似梨花瓣一般晶莹透明,月光下,不染一丝尘埃。
“你们真好。”那女子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情愿的羡慕。“早前,我不顾父母反对,随了他去,他是个穷秀才,什么都没有,只是对我好。”廿廿听着,静静地望着远方的梨花林,不去打断她。
只听那女子继续说道:“我随他离了家乡,一路靠卖字画赚钱,辗转来到京城。虽然穷苦,但他待我极好,那段时光也是我活的时候。”女子说着,思绪似夜风般飘散。那个雪花纷飞的冬夜,没有棉被,两个人一起搂抱着瑟缩在一床单被中,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即使睡着了,也不曾松开。
“那年他终于中了进士,我们两个都欢喜坏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家乡拜见父母。可等了两年,却不见朝廷放官。后来打听才知道要给吏部送礼才行(可能不符合史实)。我们没钱送礼,他的脾气一日坏似一日,甚至开始对我又打又骂。我告诉自己,他只是不得做官,心里难过无处发泄罢了。他不再写字卖画,我就绣些小玩意儿自己拿到街去卖。
那一日,他突然改了性,说要带我去串门子,竟还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让我好好地洗漱打扮。我并没有去想他哪里来的钱买衣服,只是好久没见过他的笑脸了。只要能看见他笑,我心中便欢喜。他带我来到一个大宅院,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却不见主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酒。我觉得奇怪,却并不多想。因为有他在身边,我心中便踏实。却不想……”女子说到这里,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讽刺又冷漠的笑,黑暗中却并没有被廿廿察觉。
廿廿似乎预感到什么,没有说话。
“我酒醉睡了过去,醒来便成了别人的人,一个能在吏部说话的人。他没多久便放了官,再也没来见过我……”
廿廿听到这里,只感觉到一阵冷风蹿进了衣领,她轻轻抱了抱手臂,问了一声:“你恨他吗?”
白衣女子从嘴角哼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我当时就想,我用自己的身子换了他的前程,也不枉他对我好了这一场。”
廿廿并不懂什么叫做“用自己的身子换了他的前程”,只道是像碧箫一样抵给人家做丫鬟。但她语气中的那份哀怨廿廿却是听得懂的。只听那女子继续说道:“他不仅做了官,还娶了权势之女。我爹娘知道了,心中不忿,去他做官的地方寻他。他却怕我爹娘闹将出来,被那女人的家里知道了,竟随便安了个罪名将我爹娘抓了起来,还判了流放。爹娘身子弱,加心中气苦,路便熬死了。”
那女子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呜咽。廿廿越听越是有些心惊。她自小在尹天旷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下长大,从不知人心险恶,人间悲苦。她认识的人,即使冷面冷心的小王爷朱瞻圻,也都对她一往情深。何曾见过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女子,只是将帕子拿出来给那女子抹泪,口中说道:“我们去告诉天哥,让天哥去教训那恶人。”
却不想此时那女子口中吐出冷冷的四个字:“我杀了他。”廿廿身子一抖,手中的帕子掉到了地。
只听那女子继续说道:“我到他做官的地方寻他,只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照样喊他郎君。他却也似乎忘了曾经如何伤害过我,只是一味地对我诉说他如今的妻子如何骄横,远没有我当初体贴温柔。我看着他发福的样子,早已没有我心中情郎的一丝影子。我甚至觉得我可能是找错了人,直到他再次轻声唤我的乳名,我才忍不住流下泪来。他还想与我重温旧梦,想让我做他的侧室……”女子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嘴角挂着轻蔑又麻木的笑,“说是侧室,却不敢将我接到府里,只是外面偷偷摸摸的一个野女人罢了。”她顿了顿,又道:“我答应了他,然后在那一晚杀了他。”
廿廿直听得愣了,就像在听天哥讲的传奇故事一样。只是那些故事虽然都不可思议,却没有一个是这样悲惨。“你敢杀人?”廿廿不相信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竟敢杀人。那女子挤出一个凄苦的笑,说道:“你若经历了我这一生,便知道没什么不敢的。”廿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那女子接着道:“朝廷命官死了,官府自然放不过我。后来是公子救了我,将我带到这离庄帮他看护这些梨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去了。”
“公子是谁?”廿廿问。
“他是这离庄的庄主。江湖的绰号叫做‘玉剑侠’。”
“梨庄是梨花的梨?”
“离别的离。”
廿廿顿时感到胸中涌起一阵悲意,为了这庄子的名字,也为了眼前女子的悲惨故事。“何苦要起这样伤心的名字。”廿廿说。
“听说公子也是一个伤心人。”那女子叹了一口气,抬起脸来幽幽地望着远处的梨花林,雪白的衣襟在夜风中微颤。“他爱一个女子,那女子心中却没有公子。公子心灰意冷,建了这离庄,收容了我们这些为情所伤的人。你看这庄子里,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怪不得经常能听到女子的哭声。”廿廿轻声说道,有些想见见这离庄的公子。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这辈子遇到了尹天旷。“天哥呢?”廿廿想到这里,忙问。
“我带你去看他。”那女子静静地说,站起身,端起廿廿放在一边的烛台,却不走,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泪水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落。廿廿觉得奇怪,仔细向那烛台望去,只见那烛台的琉璃罩子画着点点的梨花,还写着苏东坡的诗句:“点点是离人泪。”
“点点是离人泪。”那女子似乎在自言自语。跳跃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在她苍白的脸。
廿廿怕那女子又伤心起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柔声道:“姐姐,我们走吧。”那女子这才抹抹眼泪,带着廿廿向前走去。
这是好大一爿庄园,疏疏落落的木质屋子依山而建。月光下,影影绰绰似夜的影子。空地里亦种着一棵棵梨树。
“你是不是叫廿廿?”那女子突然问。
“嗯……”廿廿点了点头。
“他梦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白衣女子道。廿廿只感到鼻子一酸。
走了不久,两人来到一座木屋前。“他在里面。”白衣女子轻声说。廿廿迫不及待地要推门进去,却听白衣女子道:“他刚喝了药睡下了。”廿廿于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屋里很暗,只桌子点了一点莹莹的烛火。廿廿站在桌旁望向尹天旷,单薄的身子被烛火拉得长长的。
“天哥。”她轻轻叫了一声,希望他能睁开眼,却又不忍打扰他睡觉。只见尹天旷平躺在床,脑袋缠着白布,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嘴唇干涸,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似乎经受着无尽的痛苦。
“他伤的重吗?”廿廿焦急地问。白衣女子答道:“我们发现你们的时候,他紧紧地抱着你,所以你几乎没受一点伤,他虽受了伤,还好谷底都是厚厚的落叶,也只是皮肉伤而已,只是头部受到了撞击,还需休养治疗。”
廿廿听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女子顿了顿,又道:“那一日我们还救了一位公子,昏迷中也是念着你的名字,你们是不是一起的?”白衣女子说着,却发现廿廿的一颗心都在尹天旷身,根本没有在意自己在说什么,于是转过话头道:“你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看他。”
“我想在这里陪天哥。”廿廿的语气带着心疼和哀求。白衣女子心中忽然燃起一股莫名的嫉妒,沉了脸冷冷地道:“你在这里只会扰了他休息。”
“不会不会,”廿廿急忙道,“我就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天哥,一动不动,不会出一丝声音。”她说着,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白衣女子,“天哥醒来如果能见到我,肯定会很高兴。”
白衣女子的心软了下来,脸却还依旧冷冷的:“随便你吧。”嘴这样说,却将肩披着的斗篷解了下来递给廿廿,没有再说一句话,便端着烛台走了出去。
廿廿小心翼翼地将凳子轻轻抬到床边,坐在那里目不转瞬地看着尹天旷,看着看着竟睡着了。
清晨的阳光夹杂着梨花清冽的香气透过雕花的窗棂淡淡地洒落到床。廿廿只觉得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好像忆梅山庄白梅盛开时的景象,白花花的世界,笼着七彩的晕光。廿廿感到有些刺眼,蓦地抬起眼帘,模模糊糊当中,只见尹天旷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张英俊的脸庞沐浴在晨光之中。
“天哥。”廿廿揉揉眼睛坐起身,一袭祥云芳草纹的绿色锻被自她身滑下。原来尹天旷夜里醒来见廿廿睡着,便将自己的被子披在她身。
“你醒啦?”尹天旷柔声说,声音似窗外的晨雾般温柔。
“天哥。”廿廿又叫了一声,忽地伸出双臂来,一下子扑到尹天旷身,“廿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廿廿说着,眼泪似珍珠般扑簌簌地自一双美目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