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镇国将军府。
夜色已深,顾英奇却仍是睡不着,干脆起来绕着庭院独步而行,心情颇有些烦闷。
丞相杨贤现在对顾家越来越忌惮,在朝中没少暗中针对顾英奇,弄得他很是搓火。
但因为杨贤是小皇帝的外公,到底也要给三分薄面,顾英奇也不好明着与杨贤翻脸。
岂料他一再退让,杨贤却步步紧逼。
今日朝堂上,杨贤竟然提议设置大司马,主管兵部及军务,而顾英奇所任的大将军,主管统兵征战。
这摆明了是要分顾英奇的权,而且,是要分走他权力中占大头的部分。
杨贤应是提前与小皇帝沟通过,他刚奏完,小皇帝就点头允了,着内阁研究具体方案。
顾英奇晚上本想去找顾骁野商议下对策,不过当时他还没从镇抚司回来。
再晚点去找,人是回来了,却又不在居处,那么晚也不知去哪儿了。
顾英奇叹了口气,习惯性地走到了许落曾经住过的地方。
以往每次他遇到难题,总会来找许落。
而许落,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只需几句话,便好像拨开云雾见青天,令他思路顿时开阔,只需换一个角度,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是现在,却是无人可问了。
顾英奇走到小院门前时,却发现这门竟是半开的。
他心下一动,探头往里一瞧,月光下,那紫藤花架旁,有个身影默默伫立。
竟然,是他那个不争气的三儿子。
京都现在已然是秋日了。
夜里寒深露重,他穿着单薄的衣袍,就这么站着,跟个泥塑似的,一动不动。
顾英奇有些哑然失笑。
那天许落走,他不来送,结果这会儿深更半夜的,却在人家住过的院子里发呆。
原来他这个看似冷漠无情的儿子,也有为了一个人风露立中宵的时候。
他抬手要推门进去,准备嘲笑顾骁野几句,手伸到半截,却又停住了。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竟是有几许黯然。
当年阿野和他娘亲被禁足院中不得出的时候,他又何尝没有做过这样的傻事。
那会儿还是冬天,下着大雪,他在凤云的院外站了大半夜,满头满身都落满了雪。
几次想要进屋去见她,却到底还是没去。
那一晚,如果他见到她了,可能很多事就会不一样。
那场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
顾英奇心头一阵哽塞,转身欲要离开。
紫藤花架下的顾骁野,却似乎感知到什么,抬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寂静的夜里,秋月冷白,铺洒一地。
父子二人无声默默对视。
顾英奇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沉声说:“你若想见落儿,就去见。随便找个查案或是别的什么由头,去一趟郧州便是。皇上若怪罪下来,天大的事有我帮你顶着。”
顾骁野淡淡道:“自身都难保,还想替我顶着。”
顾英奇脸色有些尴尬,“你知道了?”
话一出口又觉自己这话说得太没水平。
顾骁野是锦衣卫指挥使,朝中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由讪讪道:“我晚上本来准备找你跟你商议下这事的,你没在。”
“杨贤此人,不能不除。”
顾骁野冷声道,“不然顾家无宁日。”
顾英奇自然知道这一点,杨贤现在就跟一条疯狗似的,盯着顾家不放,动辄就想冲过来咬上几口。
他无奈道:“我也想过这点,可他是丞相,又是皇上的外公,到底动不得。”
顾骁野:“未必。”
顾英奇有些意外,“你有办法能除掉杨贤?”
顾骁野却没有回答:“明日上朝,你托病辞去大将军职务,请求返回郧州养病。”
顾英奇愣住:“为何?”
他虽然对杨贤分权不满,但还没想辞职。
“皇上即将南巡,途中会路过郧州城。”
顾骁野看他一眼,唇角勾出几分讥讽:“你放心,让你辞官不过是以退为进,大将军之位,还会是你的。等你再回京都,杨贤不会再是阻碍。”
饶是顾英奇再镇定,也不免被顾骁野这几句话里透出的信息震惊到。
南巡。以退为进。不会是阻碍。
他简直出离兴奋了,“阿野你早就有了计划?你已经说服皇上南巡了?”
“别想太多。”顾骁野冷淡道,“不是为你。”
顾英奇哈哈笑了:“是为了落儿是不是?原来你早就想着要去见她,还早就计划好了。所以我这是沾了落儿的光?”
顾骁野懒得理他,没应声。
顾英奇也不以为意,问:“我能不能问问,你打算怎么除掉杨贤?”
这人身份太过特殊,实在是个棘手的角色,但凡处理不当,可能就会祸及自身。
顾骁野简短地说:“谋反。”
向来谋反这个罪名,是除掉一个臣子最好的办法。
任他是谁,沾上了这两个字,就算他是皇帝老子,也保不住了。
顾英奇见顾骁野答得如此笃定,显然,已是有了万无一失的筹谋。
他不再多问,明白自己要做的,只是配合,“那我明日,便辞官去。”
顿了顿,又忍不住感叹:“怪不得落儿临走时跟我说,你会助我一臂之力,我只当她是安慰我,没想到是真的。”
原来阿野,是真的能帮他。
顾骁野眸光微动,“她跟你,提过我?”
“何止是提?”
顾英奇想起那夜许落对他说的话,叹息道:“你可知落儿临走前那晚,我问她帮了我这么多想要什么回报,你猜她对我说了什么?”
顾骁野沉默片刻,“说什么?”
“她说,你少时过得太苦,我这个做父亲的亏欠你太多,她要我善待你,对你好一点。”
“她还说,你以后有任何心愿,都让我一定要满足你。”
顾英奇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入顾骁野的耳里,“阿野,落儿是个好姑娘,她对你,实在不错。”
他轻叹:“既然喜欢,那就尽力去争取,别给自己留遗憾。”
真要留了遗憾,怕是要像他一样,用去半生岁月,也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和解,空留无尽悔恨。
秋夜的凉风吹得紫藤叶哗哗作响,草丛里,传来寒蛰一声声的鸣叫。
顾骁野怔怔地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明明寒露打湿了衣襟,怀里的荷包,却仿佛带着烫人的温度,让他的心也跟着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