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顾骁野眼睁睁看着许落的脸,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昏睡不醒,高烧不止,也曾断续醒来过几次,就着他的手喝完药,又沉沉睡去。
每一次她醒来,她的脸就会变得异样几分。
后来,她的模样终于不再变化,但,她已再不是昔日的许落。
明明五官还是当初的五官,她的脸上已再没有那些红疹。
可那双清澈灵动的眸,仿若变作了一潭死水,没有半分生机,黯淡无光。
原本白皙的肌肤,嫣红的唇,也变得晦暗无比。
很难说她哪里发生了变化,可变化又似乎无处不在。
就好像傍晚时天边那缕最绚烂的云霞,眨眼间便消散了,随风湮灭于寂寂的平凡与黯淡里。
便连她的声音,也都改变了,变得很有些嘶哑,再无往日的半点清婉娇柔。
若不是顾骁野亲眼目睹许落的变化,怕是此刻,看到眼前这个女孩,绝不可能会将她和许落联系起来。
他会以为,她是另一个人。
大夫们束手无策,起初认为许落可能是中了另一种毒,但什么毒,却一个也说不出来。
温平几乎动用了所有的逼供手段,先前迎香不过盏茶功夫就交待了似云花的事,但这次,无论如何拷打,她都说自己除了似云花的花粉外,没有给许落下过别的毒。
没有人能熬过锦衣卫的刑罚,迎香自然也不能。
她的供词,该是可信的。
顾骁野给京都传去急信,紧急叫来了太医令。
太医令带着数名医术高超的太医日夜兼程赶来郧州,几番商讨后认为,医典中曾记载过一种罕见的气血早衰之症,以许落的情况看来,很可能就是患了此症。
此症通常是自娘胎中生而有之,只要不发作,病人就不会有任何异样。
但很可能是似云花的毒性,引得气血早衰之症提前发生,导致许落高烧昏迷不醒,体内脏器机能急剧下降,这才让许落的容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若真的是气血早衰之症,再高明的大夫也无力回天,再好的良药,也只能适当延缓病情发作,尽量延长病人的寿命,却不能彻底根治。
也就是说,余生,许落很可能就要顶着这样一张脸生活了。
夜色已深,厅内烛火明亮。
百里长安将一封信呈给顾骁野,语气很有些凝重:“郭丞相又来信了。这次百官请愿之事非同寻常,臣以为,皇上还是早点回京都处理才好。”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本该早就回了京都,只是因了许落的病,不得不在郧州城一留再留。
两个多月前,京都突然传言四起,说顾骁野即将册封一个女相士做皇后,礼部已经在拟定相关诏命。
那个女相士,正是当初顾骁野登基之初,在全国下发的那份海捕文书中所画之女子。
自古以来,相士不过是三教九流中上不得台面的人,怎能担纲国母,被封为皇后?
先前顾骁野大张旗鼓地寻人也就罢了,但要真将相士册封为皇后,朝臣们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也不知哪个大臣带头上奏请愿,恳请顾骁野立刻返回京都,收回册封女相士为皇后的成命。
奏报一封封往上递,最开始丞相郭禹都压了下来。
但那些大臣们见郭禹不理会,越发群情沸腾,竟然在承乾门外下跪请愿,闹得整个京都沸沸扬扬,国民议论纷纷。
郭禹也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才给顾骁野接连送来急信。
“皇上,郭丞相到底只是丞相,没法对那些请愿的大臣做些什么。”
百里长安忍不住再度开口,“除了皇上亲自回去处置,怕是再没有别的办法。”
一阵沉默后。
顾骁野带了几分喑哑的声音低低响起:“朕现在不能走。”
“臣知道皇上是担心许姑娘,想等许姑娘醒了再带她一起回京都。可许姑娘的情况现在已稳定住,太医都说了,她不会有生命危险。”
百里长安说,“依臣之见,不如就让许姑娘留在郧州养病,待伤好了再让锦衣卫护送她回京都。眼下情况紧急,若是再耽搁下去”
必定生变。
只可惜,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打断。
顾骁野断然道:“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绝不可能将她一个人丢在郧州城。
百里长安心下无奈,“那郭丞相那边,该如何回复?”
“传信郭禹,但凡请愿大臣,一律在承乾门外,当众杖刑三十。”
顾骁野冷声道,“带头作乱者,交由锦衣卫镇抚司处理。其他事宜,待朕回了京都再说。”
百里长安迟疑:“请愿一事,涉及人数众多,若全都杖刑,那朝中官员怕是十之八九,都不能幸免……”
“封后之事,朕意已决,不会因为他们请个愿就收回成命。”
顾骁野冷冷道,“朕便是回了京都,也是如此处理,断不会给这些人半分情面。”
两个多月前,许落还没有病,他本打算一到京都就封后。
但现在许落尚未康复,封后之事怕是得推迟,须得先给她治好了病再说。
封后可以暂缓,但绝无可能更改。
一时之间,百里长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皇上在这郧州城耽搁了两个多月,放着朝中之事不管,也非要等许落醒来。
可许落现在的样子,他虽然没有亲见,但听得太医说,模样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且据说这是种什么血气早衰之症,根本就治不好。
而今还没封后就闹出这档事,若那些朝臣得知许落有不治之症,还不闹翻天?
他无声叹口气,继续说正事:“封后之事乃是皇上传信给郭丞相,由郭丞相吩咐礼部秘密拟定诏书。这突然传得人尽皆知,臣觉得,很可能有人在背后蓄意借此推波助澜。”
“此事的确大有蹊跷。”
顾骁野沉思片刻,“你和温平即刻启程先回京都,协助郭禹彻查此事。”
百里长安愣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皇上独自留在郧州,万一出个什么差池…”
顾骁野看他一眼,“有那么多锦衣卫跟着,郧州又是徐修的管辖地,朕能出什么事。”
百里长安欲要再劝,顾骁野有些疲倦地了摆手:“下去吧。”
百里长安无奈,只能告退,自与温平连夜赶往京都。
顾骁野垂眸坐了一会儿,捏了捏眉心,这才起身走出小院,去了对面的梅苑。
却见女孩不知何时,竟是已经醒了,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怔。
许落先前本来还有些犯愁,该找个什么契机,吃下刘世给她的那颗药丸。
不意却出了似云花这档子事,倒是个完美的掩饰。
她有预感过自己的容貌会变得比较难看,但,此刻亲眼见到,还是呆愣了半晌。
这已经不是难看不难看的问题了。
这是彻底换了个头的问题。
就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彻底将她原来的容貌封印了般,变得毫无半点光彩,泯然于众人的那种极度普通,站在人群里,压根不会引起旁人半分注意那种。
刘世研制的化颜丹,果然厉害。
说起来,这化颜丹本就是刘世按照气血早衰之症,研制出来的。
当年他被困临江王府,而他母妃身处宫中,母子难以得见。
刘世有心想假装重病,骗得先帝垂怜,好入宫去见母妃,思来想去,又怕宫中太医发现端倪,反而弄巧成拙。
毕竟太医们对各类中毒症状深有研究,能入太医院的,都不是吃素的。
是以刘世耗费数年心血,研究出服用效果与血气早衰之症一模一样的化颜丹,原本是打算服用此药后,再去求先帝允他去见一见他母妃的。
只可惜,还未付诸实施,先帝就已去世,朝中乱成一团,他的计划也不得不搁浅,这颗药也就因此得以留存下来。
而今,恰好在许落手里,派上了用场。
铜镜里,映出缓步走进房里的玄衣身影,许落没有回头。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对,一个晦暗难明,一个却还算平静。
顾骁野该是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神色甚是憔悴,眼下带了浓重的青色暗影。
许落因为那颗化颜丹的强大威力,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她也没想到顾骁野会留在郧州两个多月。
她本以为,顾骁野看她缠绵病榻,又容貌大变,先前那一腔情思,多少都会淡下来,回了京都稍一权衡,就会放弃封后之心的。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不在意女子的容貌。
而且顾骁野国务繁忙,断然不可能在郧州呆那么久,肯定会留她在郧州,先行回京都。
她因遭逢大病而变了容貌,估计顾骁野也会对她有那么点怜悯,以后不会再怎么为难她了。
她哪里想到,顾骁野竟然一直都没有走。
耽搁他这么久,许落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歉疚:“皇上那么忙,还是早点回京都吧,别耽误了国事就不好了。”
顾骁野哑声道,“你既是醒了,过几日便能启行,耽误不了什么。”
许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地说:“我都变成这样了,皇上还要带我去京都吗?”
顾骁野毫不犹豫地说:“自然。”
许落从镜中看着他好一会儿,微微叹气。
“太医说的话,我当时虽然迷迷糊糊,可也有印象,皇上不用瞒着我。我自己是什么情况,我都知道。”
许落说,“我去不去京都,好像意义都不大。太医不是都说了,血气早衰之症根本无药可治?”
顾骁野语气坚定:“太医治不了,自有别的大夫能治。”
什么药石无灵,什么无法根治,顾骁野一个字都不信。
太医们医术不精治不好许落,他自会诏选天下名医。
这天下的大夫多了去了,他就不信,没有一个人能治好许落的病。
“能够入选太医院的大夫,想必都已是医术中的佼佼者。他们说的,十之八九错不了。”
许落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顾骁野,“皇上,若我这病好不了,我这脸永远也恢复不了呢,你还要封我做你的皇后,哪怕以后一直对着我这张全然陌生、再普通不过的脸,也能全不介意吗?”
从东陵城七夕那夜,她知道顾骁野带她去京都的真正用意后,一直对此保持沉默,不说愿意,也没有拒绝。
她从来不曾提起此事,也不曾表露过她的态度。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顾骁野面前,主动说起封后之事。
顾骁野怔怔地看着眼前容貌皆非的女孩。
就连声音,都找不出一丝熟悉。
先前哪怕太医再三说此病无药可治,他却一直不肯也不愿去相信。
可,若真如她所说,她这病真的好不了,永远也恢复不了以前的样子。
他曾一心想要据为己有的、那云霞般的明媚与美好,再不可能复现。
他是否,还愿意,封她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