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长安站在箭楼上,一身战袍染着斑斑血迹。
他蹙眉望着城下惨死非命的百姓,神色近乎沉重。
屠城是皇上亲自下达的命令。
哪怕他心下并不赞同,也别无选择。
玄甲军攻打淮州城数月,城内缺水断粮,江南太守林道济不惜以诈降为名,趁机行刺皇上。
而今城破,林道济虽身死,但皇上仍恼怒淮州百姓顽固追随林道济对抗朝廷,竟下达了不留一个活口的屠城命令。
百里长安试图规劝皇上改变主意,甚至,想要拒绝执行屠城命令。
然而皇上冷冷地说,“若淮州城有一人活着,朕杀玄甲军一人,有百人活着,朕杀玄甲军百人。”
毫无余地的冷酷命令,百里长安只能毫无余地的执行。
可亲眼看着那些无辜的老弱妇孺被牵连惨死,百里长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他成为玄甲军统帅前,在更早的年少时候,他也曾是那些普通百姓中的一员。
那时,爷爷还活着,在郧州城开着一家小小玉坊,他成日与一帮少年在街头浪荡,最喜欢的便是打抱不平。
那时他虽然身份微贱,心中却自有一腔鸿鹄之志,一心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业。
多少年过去,而今再想起曾经的志向,百里长安却只觉苦涩难言。
如果年少时,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听从皇上的命令,向手无寸铁的百姓举起屠刀,将满城近十万人屠杀殆尽。
不知他是否还会跟随当年那个与他同样存了鸿鹄之志、城府谋略极深的少年,走上一条明知不可能回头的路,还走得那般义无反顾。
那时他以为找到了真正的兄弟,遇到了生命里的贵人与知己。
然而当曾经的兄弟变成了尊卑有别的君臣,当知己与贵人成了高高在上冷戾无情的帝王。
当他不得不违背良心,去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时。
百里长安不止一次会生出一种念头:他宁愿那年南江之战时,从未遇到过那个名叫顾骁野的少年。
……
“百里长安!!百里长安!!!”
有女孩子的声音,在焦急叫他的名字,百里长安恍惚回神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自爷爷去世后,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又身居高位多年,除了皇上外,早已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
然而那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近,百里长安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满脸满身都是血迹的女孩,踉跄朝着箭楼的方向奔来,身后,是提着刀追赶她的士兵。
那士兵其实说不上是追,他就好像在看着难以逃脱掌心的猎物般,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她也确实不可能逃脱。
百里长安看不清她的脸,可他确信,他不认识这女孩。
淮州城他本就没有认识的人。
可那女孩急促而执拗地喊着他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朝着箭楼跑来,就好像笃定了他会救她。
她慌不择路地奔跑,脚下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摔了一跤,又爬起,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再摔,再爬起,又跑。
那女孩数不清第几次摔倒,人还未爬起时,士兵的大刀慢悠悠拦在了她的身前。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百里长安所在的方向。
“百里长安!”她喘着气,大声说:“郧州城我好歹帮过你,你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郧州城,帮过他?
百里长安心念微动。
箭楼下,持大刀的士兵望了望自家没什么反应的将军,对着许落嗤笑一声。
“行了,你都叫了我们将军多少声名讳,看我们将军理你吗?反正都是要死的,你就别瞎攀关系了,早死早超生。”
那士兵一抖手中大刀,便向着许落劈过来。
许落这个沮丧绝望,好不容易才来,还没找到小骞,还没问他要怎么能救顾骁野,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眼见那剑刃寒光闪烁,许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耳边传来羽箭锐利的破空之声,有凌厉劲风掠过许落的面颊,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许落疑惑睁眼,却见那士兵正愣愣地举着大刀,好像被点了穴道般一动不动,眼神直直地盯着许落身后不远处。
那里,一支长箭没入土中,箭尾犹自震颤不已。
“还不把刀放下。”
旁边一名士兵轻轻扯了扯那举刀的士兵,小声提醒道,“刚才那一箭,是将军射的!这姑娘没准真是将军熟人,将军来了,赶紧收刀……”
举刀的士兵却恍若未闻,喃喃道:“将军那一箭,竟穿过了我这把刀的九环我此生没见过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法……”
他犹自在这感叹,旁边士兵已然齐齐躬身行礼:“参见将军!”
这声音惊醒了那持大刀的士兵,他慌忙收刀,对着百里长安就激动得半跪下了,喊得比谁都大声,“末将邓源,参见将军!!”
百里长安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邓源用一种崇拜到五体投地的眼神,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自家将军一眼,这才跟着其他人退下了。
许落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心绪复杂地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个人是百里长安,却又不是百里长安。
比她曾经见过的百里长安,要沉稳冷静得多,静静地往那儿一站,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势,那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锐气与经年征战的杀伐之气渐渐沉敛后,让人无可忽视的强大气场。
莫名就让许落想起书里的百里长安,那个被称为,不败战神的百里长安。
这样的百里长安,怕是就连真正的百里长安见到,也会忍不住敬服吧。
虽然都是他自己,可估计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百里长安,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身经百战,浴血而生。
百里长安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满脸糊了鲜血,头发散乱垂下,衣裙已然被鲜血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看上去狼狈不堪。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晶晶亮地盯着他。
她看他的眼神,是看故人的眼神,却又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百里长安看着她,淡淡道:“姑娘是郧州人氏?曾帮过在下?”
语气里带了质疑的意味,显然,他对许落的话,根本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