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峰的离世仿佛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

人们扎入各自忙碌的生活里，或逆来顺受或歇斯底里。然而不论平静还是热烈，生命的尽头却总会突如其来，尤其当记录年龄的数字开始以5打头的时候。

“老傻子，你说咱们要是不在了，能像你二哥走得那么风光吗？”余水云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应该没有吧。咱没有我二哥的福气。”田志远停下剪指甲的动作，目光深邃地看着妻子。

“你觉得咱养的两个孩子比不上你二哥家的？”余水云侧过头看着丈夫的脸，她嘴上有些不想承认。

不等丈夫回复，她又自顾自地说：“也是。咱们没把孩子教育好，钱比别人花得多，孩子却没别人教育得好。咱俩以后的苦日子长着哩！”

“那不一定，咱家小叶不错。孩子性子虽然要强，嘴巴不饶人，但心眼儿好。”

“可她跟了外国人，外国人不给父母养老哩！女婿再好，人家也不会给咱们养老！新闻上都这么说！”余水云顺势拿了一个枕头垫在自己背后，好让自己上半身竖起来。

“不说外国人，就连中国家庭，有多少父母靠女儿养老呢？你把东西都分给儿子，又指望女儿养老，这人家肯定不干。”田志远叹了口气。

“指望儿子，那可不行！咱儿子自己一家三口都养活不了，怎么可能顾及到我们？不管怎样，现在法律规定了，儿子女儿都一样，都有赡养义务！”余水云的语气开始变得气势汹汹。

什么才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互相帮助！谁日子过得去都得帮助日子困难的家庭成员，不然那就是自私自利！

“想想还是我们自己没本事，挣钱不够。年轻的时候也没想过买保险，到老了反而要拉下脸靠孩子。”田志远重重地叹了口气。

余水云不作声，眼光无意识地落在了电视柜上白色的狮毛狗玩偶上。

那是她买给田叶九岁时的生日礼物。

这也是她给过女儿唯一的生日礼物。女儿抱着玩具小狗高兴得直蹦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她总觉得女儿生日的时候为她准备一大桌好吃的饭菜，再把小叶喜欢的外公外婆叫过来一起吃顿饭就是最好的心意。那些乱七八糟的没有实际用途的小物件纯属浪费。

余水云苦笑了一下，又陷入长远的回忆里。

她是为啥突发奇想要给女儿买这只狮毛狗玩具呢？

那天夜里她去阳台关窗户，却看见女儿房间的灯仍然是亮着的。她正准备过去训斥，却发现女儿直直地跪在她供奉的祖师爷神像前，嘴里祈求着祖师爷能显灵帮她找回丢失的小狗花花。

小叶甚至在祷告完毕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个傻丫头！

她又想起了儿子田斌。她认定儿子是比女儿孝顺的。儿子也在祖师爷面前下跪，祈祷过，不是为花花，而是为了她。

那个雪夜她浑身剧痛，她在床上呻吟着打滚。两个孩子被吓得呜呜直哭。

她满脸鼻涕眼泪，有气无力地喊着女儿快出去找在镇上酒店应酬的丈夫。

她在晕厥前唯一的画面就是她那年幼的儿子，跪在神像前学着大人拼命磕头。他在乞求她的平安。

而女儿则是傻傻地蹲在门外的雪地里不知所措。

她从邻居嘴里听到后续发生的事情便已经认定，她的儿子是真正爱她的人。三岁看老，人的天性，她不会看错。

后来镇上开始流传着田家幼子磕头救母的感人故事。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的是，田叶穿着单薄的衣服踩着拖鞋冒着风雪在小镇几条街的酒店寻找父亲的身影。

母亲并没有告诉她酒家的名字。

等她终于找到父亲，带着哭腔告诉父亲，母亲生病了要他赶紧回家。

然而父亲却只当她像平时一样帮母亲传话，称病做借口怕他在外面醉酒。

父亲叫了服务员给田叶装了满满一盘好吃的。

直到田叶端着盘子哇哇大哭，父亲才着了急，风风火火地独自赶回家。

田叶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家的时候，大门已经被紧紧锁上。父亲和邻居已经把母亲送往医院。

于是她蜷缩在家门口，一边对着小手哈气，一边祈祷母亲平安。

“算命先生也说过，咱儿子是个善人，会对我们好。咱闺女心野，生性凉薄。我不会弄错。”余水云飘飘地说。她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似对丈夫说，又好像对自己说。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田叶抱着小狗玩具时绽放的笑脸。“我们对她算是尽到父母的责任了，我们养育了她，还供她上了大学。我们不欠她什么，是她欠着我们。”

“小叶随我，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田志远幽幽地说。

“不，她不是。她从小到大就跟我作对，她是故意的。镇上哪家的女孩子不听妈的话？她却总是反着来。我有时想想甚至有些后悔送她去上大学了。也像小静那样，早早地让她成家。把留在咱们身边，像小静那样孝顺我们。”

田志远定定地看着妻子，他何尝不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就算不为他们养老，也能看着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家过日子。

如果她受婆家半点委屈，他都会为她出头。

可是他的女儿不要他们想要给与她的安定生活。

女儿那么倔强！那么叛逆！

“她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定定地生活呢？”田志远觉得自己永远理解不了女儿的心思。

“对啊！她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父母考虑！她要嫁在咱们这里也能给家里带来二十多万的彩礼啊！但是她不愿意，她的心是野的。她的眼里只有她自己，还有她自己的人生！”余水云附和着。

在他们的心里，只要孩子留在父母身边生根发芽，完成“你养我小，我养你老”的生命轮回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哪怕这个孩子一无所成。

哪怕这个孩子消耗掉他们的毕生辛劳。

哪怕这个孩子让他们背上更沉重的负担。

哪怕这个孩子根本无力偿还他们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