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叶已经一个月没有和母亲主动联系过了。
中途有两次来自母亲的未接电话。她并没有回拨过去,只是随手清除了记录。
终于第二个月月初,余水云忍不住给田叶发了视频通话。
接通后,两人尴尬地安静了片刻。
田叶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有啥事?”
这三个字顿时点燃了余水云蓄积了一个月的火气,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眼光里的凶恶。
“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以为你了不起了?”她开始骂脏话了。
田叶不耐烦地挂了视频。
她还是那种土匪性格,只要让她不爽,什么样的脏话都能说出来。
她爽了,却毫不理会别人的感受。因为在她的眼里,脏话是让自己发泄情绪的,对别人没有任何杀伤力,或者别人爱怎样就怎样吧。
这个女人的嘴里住着整个冬天,大部分时间是干冷,凛冽的;也有冬天一把火热烈的时候。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手里的那根火柴,再你开始贪恋她的温暖想要索取更多的时候,她会突然熄灭。
想得到她的垂怜,你就必须不断擦亮点燃你拥有的一些东西。
“臭婊子!你只想谈恋爱跟人玩,怎么不去做鸡呢?”这是她对自己骂过最狠的话吧。
现在隔在两个人之间的伪和平被撕碎了,于是她又想骂人了。
很快一条语音发过来,田叶知道是什么,却仍然在绿色的条框上点了一下。
“你这个黑心肝儿的,老子伺候完你了,你一脚把我踢开了?你有没有良心?”
田叶抬起手指开始打字:“我付钱了。”
“你那点钱算什么?你要跟我谈钱,那把我养你,送你上学的钱都一并给我结清吧!黑心鬼!”
如果别人看到这些信息,会不会瞠目结舌?这是正常母女该有的对话吗?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随时拿走我的生命。”
“别气我!把我气出个好歹,拿钱治病的人还得是你!”余水云开始咆哮了。
田叶关了手机,不想再回复。她厌倦了两个人反复无常的战争。
她轻轻地摇着怀里的孩子,她愣愣地看着他。
天啊!她怎么能忍心因为她生养了他就逼着问他要钱?她永远都不会这样做!
等到再开机的时候,里面又有了四个未接来电记录。
是父亲!
这些年父亲调息了她和母亲之间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战争。
她打回去。
“喂,爸。有事吗?”
“小叶,你怎么又耍小孩子脾气了?又把你妈气得躺在床上直哼哼。你要给她气病了,咋办?”父亲埋怨道。
“我没气她!”
“你上过学受过教育,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简单粗暴,刀子嘴,豆腐心。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们姐弟俩好。你多体谅体谅她!”
田叶最不喜欢和父亲争论,他的人生信念只有一条,老婆说得都是对的。
见女儿不说话,田志远继续说道:“小叶,你在外面一个人带孩子。你妈也是想关心你,她控制不住脾气,不自觉就说急了。她就是想你和孩子了。你一会儿跟她说几句软话,哄哄她,行不?”
“能听爸的吗?”
“能吗?”
“小叶,她没文化,跟你不一样。你可不能跟她计较,她是你妈,就冲这点,你永远都不能跟她计较!”
“小叶?”
“知道了,爸。”田叶心力交瘁。
“现在就给你妈打个电话,行不行?能不能听爸一句话?能不能”
“哎!好吧!”
田叶挂了电话,有些沮丧。她愤愤地揉揉头发,点开了母亲的视频通话。
“干什么!”对方眼圈红红的。
“您哭了?”
“没哭!气得!”
田叶压根不想道歉。
把孩子抱到镜头前,说:“您不是想看孩子吗?给您看!”
镜头里的人,霍地坐起来,对着屏幕,嘟起嘴,开始发出夸张的声音逗孩子。
田叶拿孩子挡住自己的脸,她不知道和母亲说些什么。
“小川啊,我的宝贝疙瘩,你可比你妈小时候懂事多了。我那时要被你妈磨死了!”
“我小时候是我爷我婆看大的,你怀了弟弟就没再抱我了!”田叶忍不住纠正道。
余水云不说话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只记得我做得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记不得我对你的好?”
“您对我的好,我也记得。”
“那为什么不只想着我对你的好?”余水云瞪大了眼睛。
“呵,您为啥不总是想着我的好呢?”
“我是你妈,别对我提一样的要求。按传统,你就得听我的。”
“随便吧。”
余水云知道自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听到田叶毫不在乎的回答,她有些心痛。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越来越远?明明应该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啊!
在母女情分的这场修行里,田叶的心里存了母亲对她的恶意多过善意;而余水云则选择只记着她对女儿的付出。
无谓对错,只关立场。
这恐怕是两人一辈子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笔情账。
她们互相埋怨对方,又忍不住以各自的执拗在乎着对方。
“你们为什么不在每一次的生活细节里直接表达清楚自己的真实感受呢?”乔纳森很是不理解这样彼此互相设障的亲情。
田叶想想,她是尝试过的。
她和母亲提过为什么要因为那些所谓的传统把至亲的人划分等级,为什么一定要按男女来划分亲疏。
母亲却从不肯承认她这样做了。等到田叶举出具体的实例让她无理可辩的时候,她就会毫无悬念地搬出“传统”二字来证明自己的迫不得已。
她没有后半生的生存保险,她便只能拱手向承载她希望的儿子奉上她和丈夫毕生的劳作成果来完成一场让她执迷的”养儿防老“的生命仪式。
女儿的婚姻和人生也许只是这场生命仪式的献祭之一。
田叶总是忍不住把她原生家庭的亲情想得如此不堪,她有时甚至痛恨自己有这样卑鄙的想法。
也许只是因为她得不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