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流镇巡检司衙门,占地两亩,位于镇中心偏北,此刻是王知县的临时办公点。
夜袭已经结束,又似乎还没有结束。
五百多乡勇,撒出去就收不回来,黑灯瞎火一顿乱追,天快亮了尚有四十多人未归。
“县尊,魏壮士求见。”
“请他进来。”
魏剑雄踏步走进巡检司正堂,拱手道:“禀县尊,贼首已伏诛。”
王用士顿时惊喜道:“真的?可曾验明身份?”
魏剑雄一身血污,胸前还沾着白色脑浆,回答说:“回来的路上,已经验过了,确是踏破天无疑。据投降的乱贼说,此獠唤作刘长林,乃独流镇宽河村人,以贩卖土盐为生。其父母兄弟,俱已病亡多年,有一长姊嫁去了唐官屯。”
王用士问道:“是谁擒斩贼首?”
魏剑雄说:“静海县举人高尔俨。”
“原来是他,”王用士笑道,“快请高举人进来说话。”
高尔俨很快被带进来,依旧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不伦不类的丝绸女装。
旁边的费映环笑道:“阁下为何这幅打扮?”
王用士立即介绍说:“中孚,此乃本县好友,铅山举人费大昭。”
“见过前辈,”高尔俨面带悲痛之色,诉说遭遇道,“独流镇胡崇道是吾好友,昨日晚辈带着书童,正在胡兄家中做客。谁知那踏破天突然杀来,胡兄一家数十口,皆遭不测。便是晚辈的书童,也惨死在贼军刀下。晚辈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得披散头发,换上家奴的衣服,佯装从贼投了乱军。幸得王县尊带兵杀至,这才有机会手刃贼首,为胡兄全家报了灭门之仇!”
费映环指着他身上的丝绸女装:“这是家奴的衣服?”
高尔俨解释说:“乱民贪图享受,看到好衣裳就抢。不拘男装女装,也不管是否合身,只要是绫罗绸缎便穿上。晚辈为了蒙混过关,也只得换上这一身。”
“你倒是不拘小节。”费映环似笑非笑。
王用士赞道:“忍辱负重,手刃恶贼,不愧是忠良之后!”
崖山海战,陆秀夫抱着幼帝跳海,枢密使高桂也跟随殉国。静海县有两支高氏,中旺镇高氏乃高桂长子的后代,子牙镇高氏则是高桂次子的后代。
听王用士提起自己的老祖宗,高尔俨不免有些自豪,当即作揖道:“县尊谬赞了。”
又是一番勉励嘉许,双方交谈半刻钟。
王用士委婉送客说:“如此大功,本县定然上报朝廷加以褒奖。阁下劳累一夜,想必颇为疲倦,便在这巡检司暂作歇息吧。”
“多谢县尊体恤,如此便先告退了。”高尔俨从容离去。
巡检司正堂,只剩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三人。
“啪!”
王用士猛拍桌子,破口大骂:“如此奸诈之徒,枉读圣贤书!”
费映环手摇折扇,微笑不语。
魏剑雄没弄明白,不由疑惑道:“县尊是在骂这高举人?我看他能屈能伸、行事果决,是个有本事的大才啊。”
王用士咬牙切齿说:“我已审问过诸多乱民,能住进胡家大宅的,皆为贼首踏破天的亲兵,而且必须纳投名状才行。高尔俨当时就在胡家做客,骤然遭遇乱民攻打,靠乔装打扮就能从贼?还摇身一变成了贼首的亲军?这厮必然伪装成奴仆,跟乱民一起杀过胡家人。为了活命,竟对自己好友的家人举刀!”
魏剑雄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费映环突然感慨:“厚颜无耻,心狠手辣,也算一个人物。”
县衙。
赵瀚扶着小妹,喂下一碗汤药:“感觉好了些没?”
“头不昏了,就是还没力气。”赵贞芳挤出一个笑容。
赵瀚安慰说:“再养两天就好了。”
赵贞芳问道:“我听小环姐姐侍女说,这里是知县老爷家。知县老爷真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可多着呢。”赵瀚笑道。
赵贞芳张嘴欲言,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瀚将小妹缓缓放下:“你再睡会儿。”
“嗯。”赵贞芳闭眼躺着。
突然,外头传来喧哗声,很快侍女小环狂奔进来。
赵瀚起身询问:“可是县尊破贼了?”
侍女惊讶道:“小公子怎晓得?”
赵瀚解释说:“从十里外奔回报信,时辰差不多可以对上。姐姐又满脸喜色,显然县尊老爷并未吃败仗。”
侍女崇拜道:“小公子可真是厉害!”
再厉害能有什么用?
孩童之躯,无长辈庇佑,赵瀚只能努力求生存。
计策献出,又已成功,他在等待收获。
堂堂一个知县,总不可能厚颜无耻,真的只给些汤药钱吧?
可左等右等,王用士、费映环都没回县城,留在独流镇处理善后事务。
王用士身边奇缺人手,他的师爷不在静海县,已前往河间府城多日。新知府刚刚走马上任,年轻时还被王用士殴打过,必须派个可靠之人去缓解关系。
又过一日,费映环独自返回县衙,魏剑雄继续在独流镇帮忙。
费映环仿佛把县衙当自己家,吆五喝六的命令仆人烧洗澡水。沐浴更衣之后,还把侍女小环叫去,帮他梳头束髻搞了半个时辰。
“小公子,费相公请你去用餐。”侍女前来禀报。
赵瀚嘱咐小妹几句,便起身抱拳:“烦请姐姐带路。”
再次见到费映环,此君正在花园里自斟自饮。
而且换上一身新衣,金冠束发,玉佩悬腰,美髯长须,活脱脱的中年大帅哥。
这厮从王用士那里,借来二百两银子。有钱之后,也不干别的,先去购置一身行头,恢复自己富家大少爷的装备。
家里老爷未死,即便四十岁了,费映环依旧是大少爷。
听到脚步声,费映环也不回头看,只端着酒杯说:“过来坐。”
“小子见过先生。”赵瀚作揖行礼,也不多话,安然坐下。
待赵瀚坐定,侍女小环守在旁边,非常有眼力劲儿的给费少爷斟酒。
“贼首死了。”费映环端起酒杯。
赵瀚拍马屁道:“先生神勇。”
费映环笑道:“干我屁事。当晚夜袭,我身上都没沾血,只顾着站在河边赏月了。”
赵瀚只得换个角度恭维:“临阵不乱,沙场赏月,先生好气度。”
“哈哈哈哈!”
费映环欢快大笑,指着赵瀚打趣道:“小小年纪,满嘴谎话,令尊教子有方,想必也是一位妙人。”突然他又叹息起来,“唉,这个年月,有趣之人不多。可惜令尊已遭不测,否则我定要结交一番。”
赵瀚沉默不语,面露戚容,这个话题他不方便多说。
费映环放下酒杯,拿出折扇摇啊摇,问道:“两日前,你连敌情都不清楚,为何就敢登楼献策?”
赵瀚回答说:“好教先生知晓,小子也是流民,饿得久了浑身都没力气。那些乱民就算抢到粮食,也才吃饱几天?能有几分战力?早一日主动出击,就可多一分胜算。若等贼军杀到城下,不论是否能够守城,城外街巷必然被毁,到时候又该有多少百姓无家可归?县尊又该耗费多少财力去安置?”
“你倒是给他省了许多银钱,”费映环摇头自嘲,“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闻灾民起事,众人都想着如何守城,破敌妙策竟被你一个孩童点醒。”
赵瀚谦虚道:“侥幸而已。”
费映环饶有兴趣打量赵瀚,嘴里咀嚼着一粒花生米:“小小年纪,心思敏捷,性格沉稳,可惜不是我儿子。”
赵瀚小心应答:“先生过誉了。”
费映环蓦地无奈忧伤:“我有两女一子,女儿皆兰心蕙质,偏偏儿子是个蠢货。陶诗有云: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我若早生千载,必与五柳先生结为莫逆知己。”
赵瀚忍不住笑道:“五柳先生诸子愚钝,可能是因为他酒喝多了。”
费映环看看杯中之物,表情古怪道:“喝酒过多会让儿子变成蠢货?”
“有此一说,不知真假。”赵瀚回答。
“那我要戒酒,或可再生一麒麟儿,”费映环把酒杯放下,吃了两颗花生米,复又举杯饮尽,“戒酒如治国,不可贪一日之功,非得循序渐进不可,等我回家再戒酒也不迟。”
赵瀚只能报以微笑,等着对方道明真实来意。
平白无故,突然找他一起吃饭,还说了这么些废话,肯定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
果然,费映环三杯酒下肚,随口问:“你兄妹二人,今后有何打算?”
赵瀚回道:“先去南方,北边冬天太冷,露宿街头恐遭冻死。”
“南边就不冷吗?”费映环语气诚恳说,“做我义子吧,跟我回江西,陪我那傻儿子读书。”
听到“义子”二字,赵瀚心中狂喜,恨不得直接磕头喊爸爸。
可听完后面的话,顿时心头拔凉。
这哪是做干儿子,分别是到费家做书童!
太祖朱元璋有规定,平民百姓不得蓄奴,就算拥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一样。因此,收买奴仆的契约,就伪装成收养义子义女的契约。
亲近一些的家奴,不喊主人“老爷”、“夫人”,而是直呼为“爹”、“娘”。
比如某文学巨著,家奴对外称呼西门庆,都用“俺爹”、“西门爹”等字样,又称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为“二爹”。
明末武将喜欢用家丁打仗,家丁里面常有一堆干儿子,其真实身份就是奴仆!
既然属于收养契约,似乎拦不住家奴脱身,但那玩意儿更具实际威力。
这是因为主仆关系,变成法律认可的父子关系,按照儒家三纲五常,儿子怎么可能随意自立门户?敢擅自逃跑的,连户籍都弄不到,直接就成了黑户流民!
赵瀚没有立即拒绝,只说:“我要跟小妹商量一番。”
费映环也不强求,微笑道:“动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