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银是第二天一早便提着包袱离开了将军府。
她走的很干脆,并没有像纪冬以为的那样拖泥带水,哭泣不舍,找秦萧求情,她什么也没做,只给纪冬留下一封简短的信。
信上寥寥数语,忏悔了自己昨天的一时糊涂,感谢了纪冬的宽容,并说因自己没脸当面来向纪冬辞行,所以就用这封信来告别,愿纪大哥一生平安,前程似锦。
纪冬看着这封信,心情很复杂。
对于薛金银这个姑娘,他其实一直以来很有好感的。
这种好感,还得来源与很多年前,他还是江北宁王府中一个无名之辈,每日同许多年纪相仿的少年们一起,习武,格斗,练习各种ns之术,优秀者便可便提拔上去当侍卫,更近一步的,就能被主子们选中,成为贴身护卫。
少年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再不就是饱经沧桑的孤儿,谁不想能在这乱世混出个名堂,能得主子重用,衣食无忧?
所以,在当得知宁王在过年之后,有意为他新收的义子挑选几名随侍的护卫之后,少年们全都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指望着能自己能有这个好运气被选上。
纪冬那时生的瘦性子又沉默,很不合群,于是也就成了少年们欺负的对象,挨打挨骂那都是家常便饭。
可偏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干瘦孩子,在每个月的比武考核中屡屡都得了第一,引得一众人不甘嫉妒又眼红,更加变本加厉的来找他麻烦。
他却是从来不理会这些人的挑衅,被欺负了也就默默承受着,不去告状,少年们更是肆无忌惮,想着他很可能就要被选中去给宁王义子当亲卫,哪里忍的下这口气,趁着除夕大家吃团圆饭的时候,把他珍藏的母亲骨灰偷了出来,混进了他的汤里。
那是他第一次愤怒的爆发,拿着一根木棍,将满桌子哈哈大笑看他笑话的少年们揍了个头破血流,鬼哭狼嚎。
也因为在除夕闹事,初一那天他被责打了二十脊杖,带着伤还要去府外的沙地上罚跪。
大约是老天觉得他还不够惨,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眨眼间却是淅淅沥沥就下起雨来,冬日本就冰寒,他的衣裳又被雨水淋湿,跪在那儿苦不堪言,止不住的打哆嗦。
忽的头顶上有人给他撑了把伞,同时有个稚嫩的女童之声好奇的响起来。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跪在这雨地里?”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只见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簇新的花布衣裳,梳着条油亮漆黑的长辫子,虽然相貌普通,但也生的白白净净有几分秀气。
大约是府里新来的小丫鬟,或者是附近村户家的女儿吧。
纪冬没理她,沉默的垂着眼睛继续跪在那里。
小姑娘倒是不在乎他的冷淡,自顾自的在他旁边蹲了下来,把手上提着的一个篮子递给了他。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这个给你吃吧。”
纪冬扫了一眼,仍旧是没说话。
小姑娘见他不要,也不生气,反倒是很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
“好吧,娘说的对,这样寒酸的米饼没人会喜欢的,怪不得秦哥哥连看都不看,就让人还给我了。”
秦哥哥?
纪冬眉心微微动了下。
宁王的义子,不就是姓秦么?她叫他哥哥?难道,这个小村姑还跟他有什么亲戚关系不成?
小姑娘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一样,自顾自的全都说了出来。
“我娘是秦哥哥的恩人呢,所以宁王殿下才让我们住在田庄上,也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可就是再也见不着秦哥哥了,好不容易趁着年节下,娘带我来给殿下拜年,能见上秦哥哥一面,他却又不理我,连我辛幸苦苦做的鞋子和米饼都不收,唉”
纪冬看了眼她这愁眉苦脸的可怜样子,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竟是伸手揭开篮子,拿了一块圆圆的米饼出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小姑娘愣了一下,忙紧张又期待的问他。
“好吃吗?”
其实,并不怎么好吃。
米饼加了太多的糖,腻的人喉咙里都齁得慌,但不知道是不是纪冬饿了太久,他倒是不觉得难以下咽,三两下就吃完了一个。
“好吃。”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小姑娘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高兴不已的拍着手道:“谢谢,谢谢你捧场!”
她在开心之下,连背着的一个小包袱都塞过去给了纪冬。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既然秦哥哥不要,那就都给了你吧。”
这大约,也是纪冬这辈子头一次在大年初一,收到别人的馈赠。
他抱着包袱,垂着眼睛,却是终究没把谢谢两个字说出口。
原来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凄惨,都沦落到一个小丫头来可怜施舍我了
“哎,我叫薛金银,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姑娘问。
他本来不想说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告诉了她。
“纪冬。”
“哦,那我就叫你纪大哥好了。”
薛金银歪着头,好心的安慰他道:“你是被罚跪在这儿的吧?别难过,熬一熬就过去了,我听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以后啊,肯定会有出息的,你看我家秦哥哥,原来比你还要惨上十倍呢,现在不照样时来运转,当上贵人了吗?”
纪冬听惯了冷言冷语,这样暖心的话却还是第一次听,莫名的就红了眼圈,为了不让薛金银发现,他把头深深的低下,一言不发。
薛金银见他不搭理自己,只当是嫌她烦,她年纪虽却素来会看脸色,见状便不再多呆,忙站了起来,向他告了个别。
“我娘怕是要找我了,那我就先走了,纪大哥,明年若是还能再看到你,我还给你送吃的啊。”
说完,便把油纸伞也留给了他,自己拄着根棍子,一瘸又一拐的走远了。
纪冬看着那些她留下来的东西,莫名的感到没有那么冷了。
是啊,熬一熬总会过去的。
他果真熬了出来,第二年便被选上了当秦萧的护卫,后来因为身手出众,办事谨慎,越来越得到秦萧的重用,最后,已然成为秦萧身边亲信中的第一人。
几年过去,他也从一个干瘦不起眼的少年,长成了高大挺拔的青年,相貌端正前途又好,自然,也成了许多女孩子们心仪的对象。
他却是谢绝了媒人们的提亲和女孩子们的秋波,沉默冷淡,目不斜视,除了追随在秦萧的身边,办好差事,似乎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除了每年的大年初一,下头庄子上的人按例来给宁王拜年的时候,他平淡无波的脸上才会微微有些表情。
薛金银已是长成了个大姑娘,跟在她娘钱氏的后头,怯怯生生的,瞧着倒没有小时候的那股子灵动劲儿了。
她依旧是每年都给秦萧做上一堆的衣裳鞋袜和吃食,可每年都是被毫不留情的拒绝,于是那些东西,也就还是送给了每年都凑巧“偶遇”的纪冬。
纪冬知道她对秦萧的心思,他也没想过要和她怎么样,就是想见见她,说两句话,知道她过的不错,也就罢了。
但是到了京城之后,他见到同母亲一起搬来将军府住下的薛金银时,还是很高兴的。
只要他力所能及的,他都会帮着她,给她关照,虽然,她的眼睛,永远只会黏在秦萧的身上。
钱氏意外身故,她被迫搬出二门外,他也是替她难过不平的,毕竟,他一向在心底,都是不怎么喜欢那位娇气矜贵的姜大小姐的。
可是,就算他再怎么偏袒薛金银,却也不会任由她一错再错,这次是唆使人放火,那下次是什么呢?
以秦萧的性子,若是她当真惹出了什么大祸,肯定不会宽恕她的。
为了她的性命着想,还是让她早早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过好属于她自己的日子吧。
纪冬在街上骑着马出去办差事,心里却一直安定不下来,心神不宁的。
怎么眼皮总是在跳?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纪校尉!”
忽的从街对面跑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追到他的马后,带着哭腔喊道:“纪校尉,求您救救我家姑娘吧!”
纪冬回过神来,认出这女孩子是薛金银身边的丫鬟珠儿,心中就是一紧,忙问道:“出什么事了?薛姑娘呢?”
珠儿一脸的焦急和恐慌,摸着眼角的泪结结巴巴的便告诉了他。
原来薛金银今天早上离开将军府后,便雇了辆马车,带着她准备回江北去。
可谁知车子到了城外一处偏僻的地方,竟被一伙人给截住了,他们说是奉了夫人的命令,来教训处置薛金银的,硬是把她们从车上拖了下来,押到了一个破庙里。
薛金银趁着那伙人不备,便咬住了一个拿绳子来绑她的歹人手,引去了其他的人注意,围着她殴打辱骂,给了珠儿一个逃跑的空隙。
珠儿拼死跑了出来,还好遇到了一个好心人,愿意带她回京城,她担心薛金银的安危,又不敢回将军府去求救,只得来这条素日纪冬去衙门办差的必经之路碰碰运气,没成想,倒还真让她给撞见了。
“纪校尉,您快去救救我家姑娘吧!”珠儿哭道:“再晚一点儿,我怕姑娘连命都要没有了!”
纪冬攥了攥马绳,脑子乱哄哄的。
那帮歹人口中的“夫人”,应该指的就是姜千娇吧?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昨晚的火是薛金银放的,所以才派了人去教训她?
自己若是去救,那就是得罪了姜千娇,以秦萧对她的宠爱程度来看,只怕自己也会因此受到严惩。
可若是不去救,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薛金银就这么死了吗?
那他,估计也一辈子都会内疚不安的。
“那破庙在什么地方?”他问珠儿道。
珠儿的眼神闪烁了下,掩面抽泣道:“就在城外向东十里,半山腰的一处破院子就是,门口还摆着个香炉”
纪冬听罢,顾不得多想,扬起鞭子拍在马背上,一骑绝尘的就往城门处飞驰而去了。
姜府里,正在看账本理庶务的姜千娇,也收到了来自下人的禀报。
“将军要接我去城外?”
“是。”
下人道:“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说是让您不要多带人,将军要给您一个惊喜。”
惊喜?
姜千娇眨了眨眼睛。
“谁来接的我?”
“是纪校尉派来的人。”
下人说着,递上了一块小小铜牌。
“这是纪校尉的随身令牌,府里的护卫已经验过了,货真价实,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姜千娇纤长的手指拿起那块铜牌放到眼下瞧了瞧,便也没再多问,起身站了起来。
“既是这样,那我便去更衣,随他们走一趟吧。”
纪冬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火速的赶到了珠儿所描述的那间半山腰的破庙外。
残破不全的木门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声音。
纪冬飞身下马,双手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去。
只见薛金银一个人孤零零的倒在脏地上,气息恹恹的,脸上似乎还有鲜红的血迹。
她受伤了?
纪冬瞳孔一缩,立马快步跑了过去,将她半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薛姑娘,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哪里受伤了?”
这一连串焦急的询问似乎是唤醒了薛金银,她半睁着眼睛看向纪冬,虚弱的说道:“纪大哥,你来了,我,我”
“你哪里伤着了?”
纪冬听不清她说话,便把耳朵凑了过去,试图听清楚一点儿。
然而他才刚刚离的近了些,薛金银却是眼睛倏地睁大,直接伸出手里藏着的帕子,死死的按在了他的口鼻上。
浓烈的nn味道瞬间侵袭而来,纪冬几乎是来不及反应,便双眼一闭,轰然倒了下去。
薛金银瞥了他一眼,扔下了帕子,拿袖子擦了擦脸上涂着的鸡血,起身站了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出来把他弄进屋,我花钱雇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躲在后边看戏的。”
里头屋子里的破门被推开,几个形容猥琐的闲汉无赖嘻嘻哈哈的走了出来,冲着薛金银挤眉弄眼道:“看不出来啊,小娘们你动手真利索啊,这么一个大男人,轻而易举的就上了你的当了!”
有无赖嘿嘿笑着指了指地上昏迷的纪冬,道:“瞧着小子的模样,像是对你有点儿意思啊,你真的狠的下心,让他跟别的女人鬼混去?”
“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
薛金银冷冷的瞪了他们一眼。
“还想不想钱了?再多嘴,我就去找别人去,这买卖你们也别做了!”
“哎哎哎,发什么火啊?谁说我们不想要钱了?”
几个闲汉这才动手去搬纪冬的身子,又垂着口水问薛金银。
“待会儿来的,真是个大美人儿?”
“当然。”
薛金银冷笑道:“那可是美如天仙,倾国倾城呢!”
闲汉们心都痒了起来。
“那我们,我们”
薛金银瞧着他们这幅急不可耐的样子,心里既鄙夷又畅快。
“待会儿给他们两个灌一碗药,等他们成了好事之后,那美人儿就赏给你们了,只要别弄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到你们满意为止。”
闲汉们顿时眉开眼笑,喜的浑身发痒。
这敢情好!
不仅能发笔横财,还能享受一把!
今儿可真是走了大运了!
美人儿,等会儿咱们可要好好睡个够才行啊,哈哈哈!
薛金银望着他们把纪冬搬进了屋子里,重新关上了门,自己也走到院子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躲了起来,眼里隐隐闪着疯狂的神色。
姜千娇,你不是自持美貌,爱勾引男人吗?
那我今儿,就让你勾引个够!
等秦萧发现你跟他的侍卫有染,还被那么多无赖糟蹋过,沦为了一个残花败柳,他又会怎么对你呢?
这样的好戏,我又怎么能错过?
你放心,我一定会亲眼看着你,从天下掉进地狱,失去一切,活的生不如死的。
别怪我。
这都是你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