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正烈,晒得人头皮都开始有些发热,躁动难安。
可秦萧只用一个冷冽的眼神,两个如冰雪般沁凉的字眼,就瞬时让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一帮人额角虚汗直冒,你推我搡的就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虽说法不责众,可若是秦萧动起怒来,想随手砍下几个人的脑袋来杀鸡儆猴,那自己岂不是倒了大霉?
不畏强权的名声虽好听,可那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不是?
那个挑事的刺儿头见身边的人这么快就又了退缩之意,气的恨铁不成钢的跺了下脚。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后悔也是迟了,还不如豁出去搏一把,不仅能得个好名声,在春闱里说不定也能得到哪位大人的赏识,钦点了他呢?
他就不信,皇城重地,天子脚下,这秦萧也敢当街无故杀人!
“秦将军,陈大人枉死,你就真的问心无愧睡的着吗?今日若不给我们一个解释,我们便是宁死也为他讨个公道!”
秦萧凤眸微挑,淡漠的看了他一眼。
“你认识通州县令?与他相识还是与他共事?他因何事冤枉而死?你又怎么一口咬定他是被我害死的?你是亲眼所见,还是有物证人证?”
“我”
那刺儿头被这一连串冷冷的质问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用力的咽了口口水,梗着脖子挥着手上的粗布帕子哼道:“我虽不认识陈大人,可也听说过他的清廉公正之名!这是他写的绝笔书,明明白白的指出你是逼死他的真凶,难道不是铁证如山吗?”
“呵。”
秦萧冷笑了一声。
“不认识他,却能一眼认出他的字迹,你倒是聪明的很。”
那人的脸色涨的有些红,目光躲闪了两下,却犹自嘴硬。
“我不认识陈大人的字迹,自有别人的人认识,今儿可有许多通州来给陈大人喊冤的乡民呢!不少人也是见过陈大人的墨宝的,这是物证,他们便是人证!秦将军,我知你权大势大,可也不能一手遮天,罔顾王法吧?”
“王法?”
秦萧神色嘲讽的冷然说道:“王法上可明明白白的写着,聚众闹事,以下犯上者,杖五十,罚没全部家财,徒十年之刑,如此重刑之下,你们却还知法犯法,看来,是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了,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要维护王法的公道正义,那就从你们自己先开始吧。”
他的话音刚落,立时有一群应天府的衙役官差过来,拿着花名录和笔墨,一个一个的开始登录那群人的姓名籍贯,登好了便顺理成章的以犯律的罪名将手一绑,串成一串准备带回去衙门受审。
众人顿时脸色大变,慌成了一锅粥。
不少凑热闹的百姓们见势不妙,脚底抹油的就开溜。
开玩笑,那个什么通州的“陈青天”跟我有个屁关系,为了他去挨板子吃官司,我疯了不成?
秦萧也不去管那些趁乱溜走的人群,只冷眼看着已被绑好的十来个挑事领头的人,里头有好几个都是一身儒生打扮,显然都是来参加今年春闱的应试学子,一个个虽有些惊慌害怕,却还是不服气的拿眼瞪着他,已示心中的怒气和不满。
偏这秦萧不威胁不恐吓,也不拔刀乱砍人,光明正大忙名正言顺的用王法之名来堵了他们的嘴,让他们想骂个倚势凌人,横行不法都没有底气,真是憋屈死人了!
“秦将军,你不能这样对我们!”
还是那个刺儿头,被五花大绑成了个粽子,急的满脸通红的大喊。
“我们也是为了给陈大人鸣冤,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并非存心犯律,你若是清白,自当问心无愧,又如此锱铢必报,就不怕世人说你心胸狭窄,做贼心虚吗?”
“怎么?空口无凭指责别人时便是理直气壮,轮到自己时便是便是并非存心,情急之下?”
秦萧眼带嗤笑,眸色更添冷然凌厉。
“我清白与否,也轮不到你这样的蠢货来质疑,至于要来给你们的陈大人鸣冤,那更是找错了地方,他明日将会在京兆府大堂受审,你们今儿进了大牢,正好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亲自同他好好聊聊冤情了。”
此言一出,顿时惊的那些人目瞪口呆。
什么叫陈大人明日会在京兆府受审?
陈大人不是死了吗?连棺材都下了葬,如何能又重新活过来?
难道,难道
“他没死?”刺儿头不可置信的问道:“怎么可能呢?我明明”
“你明明什么?”
秦萧似笑非笑的觑了他一眼,顿时让他的话咽在了喉咙口,再也吐不出。
“若是不信,明日只管自己去亲眼看看便是,就不必在这儿纠缠废话了,带走。”
“是!”
官差们扬声应道,随即拉起绳子,像赶牲口一样呼呼喝喝的就将那些人全数押上囚车,一并带了回去下狱问罪。
不远的街角处,有个躲在一边的短衣小厮将这一切都听在耳内,四下看了下,见无人注意,便迅速的抽身跑开,三两下便消失在纵横交错的街头巷尾里。
“姓陈的没死?”
京城的一处庄子里,一个身影立在昏暗幽深的帘后,语气有几分疑惑不信。
“此事当真?”
“属下确实是听到秦萧如此说的。”
刚才那短衣小厮单膝跪在地上,低头道:“秦萧还当街说出让人明日去京兆府看那陈大人过堂受审的话来,想必错不了,那姓陈的,确实没死。”
帘子后头的人影沉默了会儿,慢慢的踱了几步。
“当日认尸的是谁?”
“是陈碌的夫人,何氏。”
小厮道:“虽然陈碌因为受刑和上吊的缘故,面目紫涨变形,但她到底是与之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枕边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丈夫,以她那胆小如鼠,贪财如命的德行,她绝不敢在我们面前撒谎。”
“那倒也未必。”
帘后之人哼笑了声。
“既是贪财如命,就保不齐为了另一份更为丰厚的奖赏,就大着胆子蒙骗我们,两头通吃,这种奸猾妇人,不可信。”
“那”小厮抬头试探着问道:“要不要属下去京兆府的大牢里探个虚实,若是陈碌果真没死,就再送他一程?”
“不。”
那人沉吟着摇了下头。
“这个风险太大,谁知秦萧是不是布好了空城计等着我们去自投罗呢?”
小厮抬头朝帘子里影影倬倬的模糊人影看了眼,小心问道:“主人的意思是?”
“把消息放给苏谨那边。”
帘后人慢慢道:“陈碌没死,最心急的,该是他才对。”
“那陈大人到底是死没死呢?”
明亮温暖的屋子里,姜千娇正拿了筷子夹了根绿油油的茼蒿菜,趁着秦萧已经吃完在喝茶的时候,软糯糯开口询问。
她换了一身银红绣大朵牡丹的衣裙,发髻也放了下来,松松垮垮的用根羊脂玉簪挽在脑后,与刚才的盛装丽服相比,此时更多了一份温婉秀色,柔腻可亲。
秦萧端着青色的茶盏,眉眼微动的看着她,淡淡的勾唇。
“你猜?”
“我哪猜的出?”
姜千娇咬了一口嘴边的茼蒿,细细的的嚼了咽下去。
“看外头那些人的嘴脸,若是陈大人没死,他们也不敢这么底气十足的来闹事,可若是死了,我表姨妈也不会那样”
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说道:“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表姨妈她现在在我家呢,她行止可疑,前言不搭后语的,很有问题,我让我娘先把她留在府里了,你看是不是”
“我已经知道了。”
秦萧垂眸引了一口茶,脸上并无一丝意外之色。
“是我让她去的你家。”
姜千娇手里的筷子一顿,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她的耳朵没有出现问题吧?
表姨妈是秦萧让去的姜家闹的那一场?
“为什么?”
她惊讶的微怔着,杏仁眼瞪的大大的。
秦萧合上手中的茶盏盖子,淡淡道:“娇娇冰雪聪明,难道猜不出?”
姜千娇的细细黛眉,下意识的就聚拢了起来。
怪不得,她在姜府逼问了半天何氏是受谁指使,何氏的脸色会那么纠结复杂,有口难言的样子。
自己还当是那幕后之人的身份有多么隐秘敏感,让何氏这般的讳莫如深,却原来,是因为正是姜府的女婿的缘故,才让她开不了口的吗?
那如此说来,刚才外头的那场闹剧,也早在秦萧的意料之中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迷惑敌人的心智,让其得意忘形,自乱阵脚,再一打尽?
姜千娇低头看着碗中吃剩的半根菜叶,越看心里越不舒服。
亏她还忧心如焚的赶回来,生怕秦萧因为不知情而掉进了什么陷阱阴谋里来,为此,还替他挨了一身臭鸡蛋烂菜叶出了个丑,结果,却是自作多情了吗?
“怎么不吃了?”
秦萧伸手替她夹了一块酥炸金雀放到碗里,语气柔和道:“这些事你都不用放在心上,每天只管好好吃饭,打扮的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呆在我身边就行了,其余的,一切有我。”
万事不用愁,只用美丽开心的过日子就好,这样的话从自己夫君口中说出来,是极动听的,天下只怕没有哪个女子不会喜欢。
姜千娇也喜欢,可她总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秦萧虽然说不会把她当金丝雀看待,可她现在的处境,好像跟金丝雀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要光鲜漂亮,小鸟依人的对主人投怀送抱的讨好就行,主人高兴了,自然会对你和颜悦色,温情脉脉,给你钱财珠宝,美食佳肴。
至于主人其他的,就不要多加奢望了。
就好似秦萧如今对她了如指掌,可她却对秦萧仍旧是一无所知。
连他就是柳云霄这样重要的事情,都是通过苏谨才证实的,尽管如此,自己也未曾怀疑过他的隐瞒是别有用心,回来之后他不过才问了几句,自己就全盘托出,毫无一丝保留。
而他呢?
除了承认自己确实是柳云霄外,对其他的,却是含糊其词,语焉不详,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夫妻之间,难道不该是坦诚相待,互相交流想法,了解对方的心情意念,同欢喜,共患难的吗?
还是说,自己在他的心中,并没有到达那个知心相交的地步,除了自己这张脸和这个身子,也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了?
我相信他,他却不相信我?
姜千娇试图说服自己,秦萧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不该小心眼儿计较,可她就是心里憋着一股气,戳着碗底的那块酥炸金雀,放到唇边狠狠咬了一大口。
陈碌未死的消息传到齐王府的时候,苏谨并不在。
为了防止“共我”之蛊反噬,他每隔七日便会闭关一次,从正午到第二日清晨,打坐调息,服食药物,不受任何打扰。
小峰顿时进退两难了起来。
这件事太过紧急棘手,若是等到明日再报,只怕会耽误大事。
毕竟那陈碌的手里,没准就留着什么秘密的账本或者别的什么证据,会对苏谨不利,必须将他尽快灭口才能放心。
可是,这消息不知真假,万一是秦萧来钓鱼的饵,贸然行动岂不是就会上了他的钩?
偏苏谨又正巧赶在这个时候闭关,根本请示不了,这该如何是好?
小峰只得先秘密的叫来了在京兆府安插的细作刺探情况再作打算。
细作的消息倒是传回来的挺快。
狱中大牢的确有个疑似是陈碌的犯人被关押,只不过他是被关在单人牢房,且守卫严密,普通狱卒和京兆府里的官差根本接近不了,也就无从得知他是否是陈碌本人,至于下手灭口,更是难上加难了。
疑似?
那就是陈碌当真有可能是没死的。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让他活过今天这个晚上。
细作成不了事,派寻常的杀手去也很难成功,要想一击必中,需的用最精锐的刀刃才行。
小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倏然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自己亲自去动手。
陈碌若是没死,苏谨就会有烦,而依着苏谨如今越发阴郁古怪的性子,只怕也不会轻饶了他。
他倒不怕死,也不怕罚,只怕苏谨从此视他为废物,不再信任重用他。
一个影卫随侍失去了主子的信任,也就等于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再也没有飞翔在天空的满足感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便是生不如死,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把。
以他的身手,此行虽险,成算却依然很大,往常像这样惊险的场面他又不是没经历过,有何可惧?
再说,秦萧敢在街上就说出陈碌未死这样的机密事来,想必是笃定了没人敢来京兆府劫狱动手,如此自负,防卫也其实就是装个样子给人看,外紧内松,只要自己谨慎小心,想要得手,也并未是难事。
可惜,想的再好,也抵不过现实的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当他终于千辛万苦易容换装,伪作狱卒以送饭的名义接近了那件单人囚室,又用暗器放倒了外头的守卫,摸到了钥匙开门潜进去时,那倒在乱草堆里穿着白色单衣的中年男子却突然暴起,扬手就朝他洒了一把细烟粉末,猝不及防便让他呛鼻入耳,连屏息逃走的功夫都没有,就软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时,他已被缚了手臂,反绑在了一张椅子上,面前不远还有一把椅子,坐着一个眉目清冷,眸色冷峻的玄衣男子,正翻着手里的一本册子,听到动静,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醒了?”
他淡淡道:“亲身犯险,你对苏谨,倒是忠心一片,可惜,他明日出关来,知道你这样犯蠢轻举妄动,定会恨不得亲手把你给拧断脖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