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章老师满脸不想搭理他的模样,程晓羽知道就算自己舌灿莲花也无济于事。不过他本来也就没有抱太大希望,纯粹就是借着给夏纱沫的机会,试探一下看看。
如果章老师愿意帮忙叫陈浩然加入他的乐队,那自然最好。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反正也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只要同意了夏纱沫的假,那就永远不亏,如果说还能答应叫陈浩然配合他的话,那不就是血赚?
眼下并没有实现血赚的心愿,但只要不亏那就达成了基本目标。程晓羽清楚绝大多数人在成年以后思维趋于固化,这是很难避免的事情,想要改变他们的观点可不是几句嘴炮就能做到,于是他也就不再试图说服章老师,让她认为摇滚乐队其实是很棒的主意。礼貌的跟章老师说了声“老师再见”,便向着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然而有关他和“摇滚”的讨论还没有在办公室里偃旗息鼓,不少老师还在窃窃私语。大概是程晓羽刚才面对班主任章老师还敢长篇大论的举动让老师们觉得受到了挑衅,大家都开始说起各自班级里让人头疼的学生。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呀!真是不好管教,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稍微凶他一下,他还冲你发脾气”
“是呀!哪像我们当年,谁敢反驳老师的话啊!老师的话就是圣旨。”
“要说学生都像苏虞兮那样不费心,那可不好了。”
“醒醒吧!只要班级里没有程晓羽这样的捣蛋鬼,就哦米豆腐了!”
“章老师估计头疼的很,管也没办法管,开除也开除不了”
程晓羽哭笑不得,他知道他在复礼还剩下的一年里,估计很难逃脱反面教材的人设了。看来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对他这样的人达成了“坏学生”的共识。
毕竟夏国人受到礼教传统束缚很深,即使曾经发动过轰轰烈烈的文化运动,试图摧毁“天地君亲师”这种糟粕过多的人伦信仰,但儒家文化绵延了两千多年,可不是一两次运动就能被清洗干净的。
比方全面西化的日夲和大翰民国,表面上信奉了西方自由主义那一套,骨子里也依然遵循的是礼教传统。相较而言,经过了教育开化和思想运动的国人,还不如儒家文化圈的其他国家保守。
要换一个时间节点,程晓羽肯定会不以为然,他对当什么“好学生”也没有什么兴趣。但此时苏虞兮就在这里,他这么灰头土脸,着实有点不是滋味。
程晓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妹妹的看法,他想:不管再怎么天才,不也还是个小屁孩,在乎她干嘛?
想是这样想,终究他也没好意思看向苏虞兮的方向,甚至刻意避开了看见她,垂着眼帘收窄视野范围往前走,哪知道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时,崔媛媛开口喊了他的名字。
“程晓羽”
他只能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了苏虞兮和崔媛媛的方向。程晓羽将焦距凝聚在崔媛媛的身上,一点眼神也不向苏虞兮那高挑曼妙的身线上的飘,他让他的眼睛里尽量只有苏虞兮那随着风扇轻轻鼓荡的发线。她的侧脸蜿蜒,自始至终似乎都摆着同样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
察觉到苏虞兮并没有看自己一眼,程晓羽内心又有点小失落。他觉得也许是少年程晓羽的原因,可记忆里又找不到证据。他抛开电闪而过的各种念头,问道:“崔老师,有事吗?”
崔媛媛笑了一下说道:“程晓羽,你要是什么想法,可以找我说,我可以帮你策划一下,或者指导指导。但你不要想着你的摇滚乐了,夏国和镁国完全不一样,两个国家有两个国家不同的国情,尤其是在国庆节这样重要和隆重的节日,还是面向教育局的领导和其他学校表演,摇滚乐这种代表西方自由主义叛逆精神的音乐形式就更不合适了”
程晓羽知道崔媛媛是给他解释为什么“摇滚乐队”这个想法不现实,说的也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可这些道理是建立在对摇滚乐的误解之上,他可以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误解,但却受不了别人对他音乐的误解。
他沉默了一下,严肃的说道:“崔老师,我觉得把摇滚乐定义为象征着自由主义的叛逆精神,是一种谬误。其实我不太赞同一定要给摇滚乐贴上某种标签,在我看来不管是哪种音乐形式,它都只是一种载体,它自身是不会特定的服务于某种精神,它的定义只是因为编曲上的特点。这就跟文学是一个道理,并不是只有小说才能讲故事,散文可以讲,戏剧和诗歌同样也可以,它可以批判,可以赞美,也可以单纯的只是消遣,并不一定得有深刻的内涵。当然摇滚乐相对流行音乐而言确实要承载了更多的思想性,就像古典音乐早期服务于宗教,后来服务于贵族,它的精神内涵与时代、政治、人文脱离不了关系,应该说任何文学艺术都不能脱离当时的时代、政治与人文来研究。如果说非要给摇滚乐找到一个具有普适性的精神的话,那也只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方社会广泛爆发的青年行动主义运动。”
办公室里细声的议论不见了,此时只剩下电风扇旋转的“呼呼”声,书页“哗哗”翻动的声响,以及程晓羽不疾不徐的叙述。
一个少年站在办公室里对一群老师侃侃而谈,像是老教授一样的对一群老师讲课,这种场面不说绝无仅有,也是非常罕见。
虽说程晓羽说的不是什么艰深的道理,可这种深入浅出,更彰显了他理论基础的扎实,以及对文化艺术的理解。
即便是老师们也不见得能脱口而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信口拈来,让老师们不得不有点惊讶,注视着他有点忘记了说话。
当程晓羽提及“行动主义”运动时,就连苏虞兮也看了他一眼。
程晓羽并没有注意到苏虞兮的视线,只是继续严肃的说道:“说到行动主义运动就必须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晚期所造成的婴儿潮,人口、教育的快速发展给这之后成长起来的青年们带来了巨大、空虚、饥渴的新文化诉求,那个时代各种各样的新事物蓬勃发展,不只是音乐,包括电影、文学、时尚、广告几乎所有的文化艺术领域都在突破,并在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中形成了摧枯拉朽之势。摇滚乐就是诞生于这一时代,而它诞生时的背景,是西方社会对岳澜战争的反思,对镁苏冷战下核阴影的恐惧。”他停顿了一下,“我觉得如果说摇滚乐一定要有什么精神内核,那它绝不是自由主义的叛逆精神,而是无产阶级青年对所有不美好时代的反抗!是对乌托邦的向往和对时代的批判”
后面这段话实在是高屋建瓴,没有一定的文化底蕴和专业历史知识根本无法理解,更不要说出来了。
在座的老师有点懵,他们也不清楚“行动主义运动”究竟是什么运动,先是面面相觑,随后看向了崔媛媛,看她怎么回应。站在老师的立场,要是一个老师连学生都说不过,也有点丢脸。
崔媛媛也很意外,她虽然读大学的时候隐约有听到过“行动主义运动”这个词汇,可西方近代音乐史这门课主要介绍的还是古典音乐,很少提及流行音乐,这让她想要反驳程晓羽都无从反驳起。
整个办公室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就连崔媛媛也不给僵住了。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就在程晓羽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认真的有些过头的时候,坐在苏虞兮身边的高二1班班主任刘英开口了,她问道:“苏虞兮,你怎么看?”
苏虞兮淡淡的说道:“先下结论,崔老师的说法不算谬误。说摇滚乐,却只提婴儿潮和行动主义,不提嬉皮士就是一种以偏概全。人们对摇滚和长发有必然的联想,就是因为五十年代寸头是军人的标配,抵制参军的嬉皮士就以长发来作为外在形象。嬉皮士们为了进一步的宣扬自我,从爵士乐中发展出了摇滚乐。不管是六七十年代的摇滚乐队,还是后来名噪一时的摇滚乐队,都是嬉皮士风格定义的。明确的说嬉皮士就是反对并且拒绝社会传统的标准与习俗的人,特指提倡极端自由主义的社会政治态度和生活方式。所以一提到摇滚乐,就会提到自由与叛逆,因为摇滚乐就是这两种精神催生出的艺术产物,想把摇滚作为音乐形式和叛逆或者自由这种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切割开来,是不可能的。”她扭头看向了程晓羽,“你所说的无产阶级青年对所有不美好时代的反抗是受左派的、民权主义的、和平运动所影响的嬉皮士,但你不提另外受波西米亚主义、无政府主义和毒品影响的嬉皮士,是对摇滚乐起源的曲解。”
程晓羽没有想到苏虞兮对音乐和历史这么懂,这让他的心理有某种情绪一闪而逝,类似那种喜欢的女神和他爱好一致的内心悸动,程晓羽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一种孤独者的臆想而已。
他凝望着苏虞兮漩涡似的眼眸,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有强调我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的理解,音乐是一种很私人东西,对于精神内涵的定义无关于起源。当然,我只是说出我的理解,你们想要怎么理解,是你们的自由和权力,就现在的摇滚乐发展来看,它的确有反传统反权威的意涵,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赞同要给摇滚乐或者任何其他音乐形式贴上标签,就像给古典音乐贴上上流社会、阳春白雪之类的标签,在我看来不管是哪种音乐形式,它都只是一种载体,它自身是不会特定的服务于某种精神,只是从业者或者爱好者强行赋予了它们某种内涵。回归本质,它的定义应该只是因为编曲上的特点”
苏虞兮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随后她回头表情漠然的对崔老师说道:“崔老师,我答应参与文艺汇演了”在崔老师和刘老师目瞪口呆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她就转身向着办公室的门口走了过来。
看见苏虞兮步履恒定的向着他走了过来,程晓羽觉得自己在苏虞兮直视下的身体产生了怪异的麻痹感,心跳也跟着加速。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明明天天都有见面,可他竟心潮澎湃,像是在与她对视里看到了星空、残酷、荒凉之类庞大又孤单的词汇。
就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见了她说:“期待你的表演。”
他的手心变得潮热,像是握着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