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初三夜。
雨,下得很大,压倒式地倾盆而来。
原本就森严的大内皇宫在雨夜中愈发地阴沉压抑。
垂拱殿中,一名身着中衣的少年靠在软绵的塌子上,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叫赵煦,是千年后的人民教师……也是当今大宋的皇帝陛下。
当这两种天差地别的身份汇聚到同一具身体,他的脑海中刮起了头脑风暴。
口中一会儿发出惊恐莫名的声音:“我是赵煦,是二十七中的语文教师……”
一会儿又带着愤怒和不甘:“朕名赵煦,是大宋皇帝!”
白皙的面容在昏暗之中极度扭曲、反复变化,狰狞可怖。
“轰!”
一道闪电劈落,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亮了赵煦的表情。
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惴惴不安的迷茫,口中呢喃自语个不停。
“我成了宋哲宗……我成了宋哲宗……”
心脏砰砰直跳,快速流动的血液刺激着大脑,感受着这具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躯,赵煦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还能异世重生,把历史上的宋哲宗给夺舍了!
“我居然……成了宋哲宗?哈哈……呵呵呵……”,赵煦面色苍白,疯疯癫癫,语无伦次,自言自语。
脑海之中一辆泥头车呼啸而过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他舍身一纵,从轮胎之下救下了一颗祖国的花朵,而自己却零落成泥碾作尘……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自己也算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当神经停止跳动的那一刹那,他也曾幻想过,假如上天再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于是眼睛一闭一睁,时间便倒退了一千年。
赵煦强打精神将脑海里混乱的思绪和记忆压下,身前桌上的火烛昏昏暗暗,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身为皇帝怎么身边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来人!朕渴了!”
不多时,门外便走快步进来一个老太监,为赵煦递上了茶盏。
喉头滚动,一通牛饮,恍惚间看到这老太监看自己的眼神似乎略有异色。
赵煦思绪一动:“你刚才在门外听见了什么?”
老太监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小人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也没听见?那怎么听见自己叫他的?
一瞬间,赵煦的身上汗毛竖起,仿佛被人拿捏住了命门。
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赵煦的脸上有些挣扎,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你下去吧!”
宋朝到底不像是明清,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毫无理由随意打杀一名宦官。
他不是原来的赵煦,若真杀了这太监反倒会惹得人生疑。
老太监如蒙大赦,低着头退去,心中想着宫里头传闻历代官家都有的癫狂之症心有戚戚焉,为赵煦重新关上了殿门。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垂拱殿再次安静下来,但赵煦却是毫无困意。
桌上摆放着一本打开了的奏章,赵煦拾起一看:
“近日太皇太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臣每日茶饭不思,无不为母担忧。臣请陛下察臣思母之情,允我进宫探望,以全为孝之道。”
这是徐王赵颢的奏章。
太皇太后的病从暮春一直拖到现在,整整半年的时间,早已是油尽灯枯之势。
昨日,太医院的医官已经告诉了赵煦: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怕也就是这几日了。
“徐王……”烛火下赵煦皱眉自语,努力回想。
先前的赵煦之所以在这垂拱殿中独自一人呆坐,便是在考虑徐王的奏疏。
考虑了许久都拿不定主意,就在后面的塌上小憩一会儿,不曾想却被后世同样名为赵煦的范阳市二十七中的语文老师所夺舍。
这徐王是什么人,后世的赵煦听都没听过,但仔细一回想,这个人的信息很快浮现在赵煦的脑海里:
徐王赵颢,是父亲宋神宗赵顼的亲弟弟,同样是太皇太后嫡出的儿子,自己的亲叔叔。
那么要不要准了徐王的请求呢?
照常理来说,自己的祖母都病地快要死了,叔叔想要在其临终前再见最后一面是人之常情,当然应该痛快地一挥毛笔写上个“阅”字,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但赵煦看着这奏章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定,有股由心而起的莫名烦躁感。
很快,赵煦便发现了埋藏在赵煦内心深处最忌惮的秘密:徐王会威胁他的皇位。
宋朝的王爷不都是被圈养起来什么实权都没有的吗?已经坐了八年皇位的赵煦还用怕一个王爷来抢自己的皇位?
脑海中快速播放着原主的记忆幻灯片,赵煦很快便找到了让他如此忌惮徐王的原因。
这个二叔,可是有前科的!
他的祖母,太皇太后高滔滔与英宗皇帝有三个儿子(未算上中间夭折的一个儿子),这徐王赵颢是他的二叔,与自己的先帝老爹年仅相差一岁。
寻常人家的父母都是偏爱小儿子,可到了高滔滔这里却只偏爱老二,这就导致早在先帝神宗登基之前,这个仗着有娘宠爱的二叔就飞扬跋扈,有心想要一争皇位。
大家都是根正苗红的嫡出,你赵顼比我赵颢只大了一岁,其余的都半斤八两,凭什么这皇位只能你来继承?
最后的结果当然没有随他的愿,毕竟皇位传嫡穿长,作为嫡长子的先帝老爹两样都占全了,天命之子无可撼动,二叔再怎么不甘心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他的王爷。
这事到现在都已经过了三十年,从眼前这封奏疏的语气中便可以看出当年的二叔现在似乎被磨平了当初那股子脾气,难道内心对皇位的渴望还没有死?
徐王对皇位的念想死不死心赵煦不清楚,但赵煦却清楚在老太太去世之前,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让他丢掉皇位。
他这个皇帝虽然坐了八年的龙椅,可这些年来朝政大小事无巨细全部都被福宁宫里那位躺在病床上的太皇太后把持着。
也就只有这几天,老太太病情加重时不时昏迷不醒,找不到领导汇报工作的大臣们才想起了大宋原来还有他这一位皇帝。
憋屈吗?
憋屈!
愤怒吗?
愤怒!
但赵煦却不敢对此表露出任何的不满,因为只要老太太一天不死,他这个皇帝就一日没有实权,甚至只要老太太一句话,他这个皇帝的工作就会瞬间失去。
这个时候让徐王进宫,万一让他在老太太耳边吹吹风,平时本就疼爱二儿子的高滔滔会不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下来?
完全有这个可能!
朝中如今除了对老太太马首是瞻的保守派外,最大的一股势力就是徐邸官。
徐邸官顾名思义就是从徐王府邸里提拔起来的官员,自元祐年间开始,这数年来有多达十几名徐邸官被提拔到朝廷的各个要害部门任职,其中不乏掌管国家要务的宰执,执掌监察谏议的御史,负责起草诏令的中书舍人和有审读驳回诏令之权的给事中。
可以说,只要从中书舍人这里以太皇太后的名义起草一份诏令,通过政事堂的审核交到老太太那里盖个章,然后交由给事中发出宫外,再配合御史们的舆论攻势,自己顷刻之间就会被拉下皇位……整个过程完全不必知会自己!
此刻这平静的潭水下早已是暗潮汹涌,赵煦不敢再想下去。
想来想去,赵煦将眼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合上奏疏举手伸向烛火。
“二叔,不要怪我不体谅你的孝心,试问哪个皇帝敢冒着丢掉皇位的风险放你进宫啊!”
火势喷薄而出,将昏暗的大殿照得亮堂堂,却照不亮赵煦脸上的阴鸷。
后半夜的雨,下得更大了。
正当赵煦感到有些困顿之时,后宫的方向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钟响。
“咚~咚~咚~”
赵煦内心一紧,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起。
不多时,门外又传来匆忙杂乱的脚步声,隔着窗户纸,透过天边划过的闪电可以看到一个身形“噗通”一下跪倒在门前。
“陛下~太皇太后……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