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盂珠》
趁着这明媚暖阳,青壁香车辚辚向东,眼见着那莺歌燕语芬芳花草扑面而来又错身退去;轻纱绮罗飘飘,青衣子衿翩翩,一路笑闹。
仁风坊思源斋,青漆大门洞开,一俊朗少年步出门外,笑意盈盈的迎向访客,拱手为礼。只见来人具着青衣,一个大袖交领澜衫,颇有风度;一个束腰交领襦裙,臂上挽着一轻如云烟的水色披帛,端得有几分仙姿。
“郑某恭候多时!”郑瑞笑着与王二郎拱了拱手,又转眼看向王三娘,她今日与往日不同,眉眼处胭脂淡扫,一双清澈灵眸好似蕴着三分妩媚,双颊浅浅红晕,樱唇轻抿,好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娇娘,看得郑瑞不禁愣了神。
王三娘本来气得不想再看到郑瑞这厮,但转念一想,难得出门玩耍的机会她怎能因为这厮放弃。当然,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甘的,凭什么就她一个人为情所困、辗转反侧?今日无论如何,她要以牙还牙,让这厮也尝尝“相思成疾、辗转难眠”的滋味!
故此,她今日特特装扮了一番,颇费了些巧思。
察觉到郑瑞眼中的惊艳,王三娘心中得意,面上淡然,趁他愣神的功夫,悠悠然步下车来,歪头看他,调侃道:“你这酸书生,今日怎成了呆头鹅?”
这下总算轮到郑瑞脸红了!
不过,还没等王三娘再次得意起来,郑瑞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有闲心打趣她,“没成想,小郎君一下子成了俏女郎,郑某眼拙,差点没认出来!”
王二郎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王三娘怒瞪了一眼王二郎,斜了一眼郑瑞道:“本娘子原就是貌美如花俏女郎,你这呆头鹅,分明口是心非,端得是虚伪!”
郑瑞被她数落了一通,不禁有几分窘迫。正巧此时又来了一架马车在思源斋外停下,打破了这份尴尬。郑瑞对王二郎道:“定是苏娘子到了!”
王二郎闻言,心中一阵欣喜,忙忙迎出几步。
果然,那车上下来一窈窕女子,一身绣水莲的素衣长裙,简洁清爽,一张白皙脸儿脂粉未施,柳眉弯弯,明眸善睐,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
王二郎亲自扶着那苏柳娘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对郑瑞道:“阿瑞果然是好兄弟,当真知晓某家心事!”郑瑞闻言只微微一笑,那苏柳娘却羞红了脸儿,又平添了几分丽色。
“今日既邀了二郎来,自然少不得让佳人相伴,否则二郎你岂不是要恼我了?”
郑瑞随口说了一句,却让王三娘听入了耳中。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苏柳娘,见她不似自己想象中的如秦绿枝那般的娇媚人儿,却是带着一股清新脱俗之气,而自己一脸的脂粉味儿,反倒觉得俗艳了几分,落了下乘。如今又听郑瑞脱口而出佳人二字,而自己一番精心装扮却没得他半句称颂,当真是让人郁闷!
她瞅了瞅一副小心殷勤模样的王二郎,又见郑瑞的目光也被那苏柳娘吸引了去,立时垮下了小脸,心中暗骂这俩人见色忘义。不过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毕竟她今天可是带着任务来的。
她招来一名女婢,悄声吩咐了几句,见那女婢乖巧的领命而去,眉梢眼角瞬间又飞扬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郑某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不禁充满了期待。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带你们四处转转?”郑瑞走在前面为三人引路,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王三娘,见她忽而气闷、忽而得意的小模样,心中不禁揣上了几分好奇,不知这小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就请了我们三个?”王二郎惊讶道。
郑瑞笑答:“三位的确是我思源斋首客。宴客需讲个合宜,若是请了裴大郎他们,苏娘子与三娘子怕是多有不便。”
“郎君想得周到。”苏柳娘心下感动,如她这般女伶,每每都是郎君们宴席上的点缀,何时有人会为她考虑是否需要避嫌呢。自然,这般尊重还是多亏了王二郎,也只有他这般真性情的男儿,会结交如郑郎君这般平等视人的君子。
王二郎见苏柳娘含情脉脉的看向自己,一颗心立刻酥了一半,正想悄悄的牵一牵佳人的柔荑,斜刺里却窜出个“程咬金”,生生将他和苏柳娘隔了开来。
“郑郎君知道小女子一个人逛园子无趣,便特特请了苏姐姐来陪我,当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她热情洋溢的挽着苏柳娘的胳膊,与她并肩走。
“锦儿!”王二郎咬牙切齿。
王三娘扭头冲他做了个嘚瑟的鬼脸,气得王二郎差点厥过去。
园中小径可不宽阔,王二郎只能愤愤的跟在后面。
苏柳娘心中奇怪,这位豪门贵女为何突然对自己这般热情,方才进门时分明还挂着冷脸来着,面上也只能顺着王三娘的话应道,“能与女郎相伴游园,是奴家荣幸。”
郑瑞亦投来探究的目光,王三娘一句话打发道:“瞅我们做什么,你这位主人家不说道两句,介绍介绍园中景致?”
虽然王三娘的表现越来越奇怪了,但郑瑞也对她无可奈何,只好专心介绍起了风景。
思源斋的美景皆在后园。他领着众人抄了条近道,跨过一道月亮门,便瞧见了一副花草掩映下的江南风情。
园中以假山流水为屏小桥回廊相隔,分了春夏秋冬四院,冬梅秋棠夏牡丹,每个院落均是别具风骚。郑瑞带着他们一路穿门过廊,走过念夏、慕秋、怀冬三院,径直往那春院而去。
春院位于四院之中最里端,题名惜春。二人转过题字假山,只见眼前豁然开朗,芳草摇曳的山披上,桃花如云似雾般连绵不绝、或白或粉或艳如胭脂,连接成了一片茂盛的桃林,仿若那圣手所做的桃园美图似得,毫无预兆的一下子舒展开来,呈现在眼前。山坡下溪水环绕,岸边青柳依依,愈发衬出那桃林之明媚炫目。
“好美~”王三娘由衷赞叹。
郑瑞见她喜欢,面上笑意更盛,一抬手,继续引着众人往前。
四人沿着潺潺清溪溯流而上,只见桃林深处有一座精巧竹亭,那竹子成色斑驳泛黄,想必是有些年头了,亭上的匾额业已陈旧,所题“陶怡”二字,笔法遒劲自然,却是新描过的。
“这题字好生奇怪,念起来颇有些拗口。”王三娘道,“你且说说是何意?”
郑瑞凝视着那两个颇具王右军笔法的书体,道:“陶,桃也,又作陶然自得之解;怡,怡然自乐也,二字合一便是自得其乐之意……想来他们隐于市井、闹中取静,只想与世无争罢了!”却偏偏……
“与世无争?”王三娘道,“我却想到个更合适的名字,便作“桃源”如何?”
郑瑞兀自沉思,忽听王三娘言桃源,不禁愣了一下。王三娘只当他不解,便道:“亏你也是个书生,怎不知东晋五柳先生所作的‘桃花源记’?”
“置身这片桃林之中,我方才有一瞬间竟生了错觉,还以为自己出了洛阳城到了郊外野游呢!如此让人忘情之地,怎会配不得‘桃源’二字?”
“是极,是极!”郑瑞抚掌道,“桃源二字的确合适,明日我便着人新造个匾额来,只是我也颇喜欢原主人这‘陶怡’二字,便将‘桃源’挂在东边,你看如何?”
王三娘自然点头认可,却听身后王二郎出声道:“阿瑞,这里可是你家宅院,怎还问起她的主意,这可是女主人的待遇啊!”
听这幽怨的语气就知道,王二郎是故意臊自家妹子,报抢佳人之仇。
见王三娘红了脸,郑瑞赶紧解围道:“二郎莫取笑我了,有才子佳人题字,这方桃源方才生动一些,二郎可要吟诗一首,衬一衬这‘桃源’二字?”
郑瑞的话是得体的,既全了王三娘的面子,又让王二郎下得了台。可惜遇到了拆台高手王三娘。
“二兄也就会吟两首酸诗,幸好你没让他作诗,否则呀……”
怕王三娘再说出什么拆台的话来,让他在苏柳娘面前丢脸,王二郎赶紧凑上前告饶,“锦儿,是阿兄口无遮拦,阿兄错了!”
“看你表现!”王三娘挑眉,暗示道,“等下好好配合我。”
“配合?配合什么?”王二郎一脸问号。
亭内很是宽敞,地面正中挖了一条曲折蜿蜒的水渠,约半步宽,潺潺清溪从中鱼贯而过,将亭子分成了东西两侧。亭中已置备了食案坐蓐,东西各二。案上摆着酒水点心、零嘴蜜饯之类。
苏柳娘随王三娘入了亭中,见东侧的坐蓐旁已放了她带来的琵琶,便走了过去拾起琵琶轻抚了几下,抬眸对郑瑞道:“郑郎君想的这般周到!”
郑瑞示意大家入座,道:“既然请了琵琶能手苏大家过来,若是不听上两曲,哪里算是请来了?”
苏柳娘闻言一笑,便将琵琶轻放到了一旁,道:“却是郑郎君抬举!”
王三娘自然而然的与苏柳娘坐到了一处,将哀怨的王二郎赶去了郑瑞身边。她扫了一眼案上的吃食,问道:“放了些点心酒水便是宴了,还说什么桃花宴?你且说出些道理来!”
“如今不早不晚的,哪里是正经吃饭的时候,自然先上些点心消遣。”郑瑞解释道,“你也别小看我这点心,却是厨子新研制的胭脂糕,这原料便是这院中新鲜采下的桃花,味道很是不错,且尝尝看。”
三人闻言都取了那胭脂糕品尝。这胭脂糕仿若通透的羊脂白玉,玉心处透出点点红色,好似将一抹胭脂裹在了里边,再尝其味,入口软糯,入喉细滑,甘甜可口,唇齿留香。三人尝了一块皆是点头称好,又忍不住拿起一块细嚼慢咽了起来。
王二郎尝了两块胭脂糕便作罢,他对甜食素来不喜,今日因这糕点喜人才多尝了一些,却是王三娘与苏柳娘更喜欢这甜糯的吃食。王二郎捉起了酒壶,忍不住深嗅,道:“不错,这酒闻着就香!不知你这酒又有何来头?”
“这是用此间桃树的花瓣、果实,及当年春雨,用江南的酿酒技艺酿制而成的春桃酒,便埋在这片桃林中,是十年陈酿。”郑瑞道。
“十年?”王三娘疑惑道,“你才刚搬进来,如何来得十年?”
郑瑞望着亭外桃花,幽幽道:“我还知道这里每棵桃树下都埋着一坛春桃,它们与桃树同龄,最大的怕已有二十载了!”
王三娘听了,不禁笑道:“你又开始哄人!我便随意指一棵,你且挖一坛子酒出来!”
郑瑞回眸笑道:“若是当真挖出一坛酒来,你待如何?”
王三娘正要回嘴,却听王二郎插言道:“阿瑞既然如此自信,想必他修这房子时,早已知道原主人在那桃树下埋了酒了。你若是与他打这赌,怕是会输的很惨!”
“就你聪明!”王三娘斜了王二郎一眼,道,“你怎知我不知道此中因由,忒是多话!”
“嘿,你这妮子,却把我这好心当做了驴肝肺,反倒落个埋怨!”王二郎不满道,待要再言却被苏柳娘劝下。
苏柳娘见这两兄妹又开始置气,也是无奈,便转了话题与郑瑞道:“见郑郎君亭中这般程设,却是要仿王羲之的兰亭集会来一出曲水流觞?”
“这亭子原就是这样的程设,你们若是想玩,我这里倒是配备了几个铜质羽觞,据说是战国时传下来的古物!”郑瑞说着话便让一旁侍候的仆役取来了四只一模一样的耳杯。三人各取了一只在手中把玩。
王二郎端详着手中这只色泽略暗的铜器,道:“看这形制,两侧半月双耳,外形椭圆,且浅腹平底,倒是与书上所记的战国时的羽觞相类,只不知是不是后人模仿之作,你可找人鉴过了?”
“不过偶尔所得,是与不是也无甚重要!”郑瑞洒然一笑道,“如今这盛酒器具也有了,可要风雅一番?”
“那是自然!”王二郎兴致勃勃道,“却不知要比些什么?”
郑瑞建议道:“不如让二位娘子出题如何?”
苏柳娘笑而不语,只拿眼看王三娘,示意她先说。见苏柳娘如此识趣,王三娘倒是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她也不客气,招了招手,引来一名女婢。
那女婢手里捧着三卷画轴。
王三娘冲众人微微一笑,道:“咱们重新拟个规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