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孟冬。
北风挟着寒意而至,张狂的呼啸着,席卷着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人们裹上了厚实的冬衣,步履匆匆的奔走在街面上,嘴里咒骂着这见鬼的冷的入骨的天气。
话说今年的冬季似乎较往年越发的寒冷了,不仅北风刺骨,连带着寒霜都胜过往年,只怕今冬会冻死不少的贫苦百姓流浪饥民。有笃信佛道的,纷纷猜测,这是不是因为杀戮过重而来的天谴,或者是被杀者的怨气幻化成了铺天盖地的寒意,企图告诉人们自己的冤屈。
这种种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十月孟冬的洛阳城已然变成了酷吏们的狂欢节,他们肆无忌惮、理直气壮的,逮捕、审讯、诛杀;他们如鹰隼般的双眸,如豺狼般的利齿,在主人的默许下,狠狠的将猎物踩在脚下,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生命。
在大多数有良知的士子们心中,最无辜的便是岑长倩、欧阳通、格辅元这三名重臣,还有因此而惨遭牵累的数十名朝廷命官。
五月里,受到武家示意和凤阁舍人张嘉福指使的洛阳人王庆之,纠集了一批所谓的“百姓”,他们联名上书要求武皇废黜武皇亲子李旦的太子之位,拥立武皇的侄儿武承嗣为太子,其言辞之恳切,民意之高涨,让武皇都开始动起了心思。
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无非是武家眼馋太子之位,企图永远的取代李氏王朝,惠而不费的使武氏家族夺取王朝最高统治权,这当真是一劳永逸之事。
可这毕竟不是小事,向来果决的武皇犹豫了,她找来了文昌(尚书)右相岑长倩、地官(户部)尚书、同平章事格辅元、司礼卿兼判纳言事欧阳通三人,询问了这几位重臣的意见。毫无疑问的,三人当即摇头,坚称不可。
此时的武氏家族,在武皇的关照下,其气焰高涨,非等闲人可触怒。首当其冲的便是文昌右相、辅国大将军、邓国公岑长倩,这一连串的头衔未能起到任何的保护作用,在武承嗣等人的不懈努力下,岑相公被罢相了,并改任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派遣去征伐吐蕃。
不过这只是阴谋的开始。很快,还未到达前线的岑长倩被召回,并且一回来就进了大狱,款待他的是来俊臣等一班跃跃欲试的酷吏,而罪名则是,谋反。
岑长倩被刑讯逼供,折磨的死去活来,但他哪里肯承认这等莫须有的罪名。不过这些难不倒颇有专业素养的酷吏。那来俊臣就瞄上了岑长倩的儿子岑灵源,一番炮制之下,果然让熬不住酷刑的岑灵源开了口。来俊臣满意了,他拿着岑灵源的所谓“供词”,并以此逮捕了岑长倩的“谋反共犯”,即欧阳通、格辅元以及那些武家或来俊臣等人不喜的朝臣。
一场腥风血雨在洛阳城中上演,数十家惨遭灭门之祸、连坐之罪。朝堂上下人人自危,皆是敢怒不敢言,年轻士子们义愤填膺,却碍于身份,见不得武皇陛下,亦是无可奈何,而最最淡定的则算是洛阳城的普通市民百姓了,他们看多了大官人们的起起落落,已然麻木,也就只当做谈资罢了。
九月里秋闱后书生间的一番谈论还历历在目,转眼便成了事实。郑瑞望着眼前萧瑟的挂着一层厚厚寒霜的槐柳,轻叹了一声。
前几日,秋闱的榜单便挂了出来,郑瑞的大名自然在列,他当即写信告知了父母。今日收到了回信,说是让他结束了国子监的课程后便启程回家,一则庆祝他过了举业的第一道坎,二则是准备回家过年。
家里的管家忠叔便开始为郑瑞购置一些洛阳特产,并收拾起了行囊,毕竟郑瑞如今也算有了出身,不再仅仅是依托于郑家的富贵郎君,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今次回扬州郑家,可以说是“衣锦还家”了。只是郑瑞心里却没有预期的欢快,反而因为朝堂的这些纷扰,而心绪不宁了起来,真不知道他的决定是对是错。
转眼便是十二月,岑长倩等人的遭遇,让朝堂众郎官们心有余悸了很久。当隆冬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而下之时,正月年节已近。十月里的弥漫在洛阳城里的血腥味儿,终于被密密匝匝的大雪所掩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倒是干净了不少。百姓们开始热热闹闹的准备起了过年的一应事物,而战战兢兢了几个月的郎官们终于躲过一劫,忙不迭的回家过年去了,比往年里都积极。
王寔冒着大雪赶回了家中,今日是大年夜,他却忙活到现在才了结了手头上的所有事情。王寔叹了口气,将落满了雪沫子的貂皮披风换了下来,捧起崔氏递到手里的暖茶,轻啜了一口,便又是一叹。
若不是几位同僚们都请了假,捉急忙慌的回家过年,他也不用一个人做几个人的活计,谁让他家二郎前段时间闹出了那些个丑闻,害他名誉扫地,如今请个假都得前思后想,深怕被人拿了短,丢了差事,再加之他家里人都在洛阳,故而也就没了提前休假的由头。
申时三刻,王府正堂里彩灯高照,仆婢如流水般进出有序的布置起了晚宴佳肴。王家的大小主子们齐聚一堂,颇有些其乐融融的味道,这让几月来都情绪不佳而绷着脸的王寔和缓了脸色。
作为嫡长子的王澄带头与王氏夫妇说了一通吉祥话,其他子女纷纷上前巧言巧笑,倒是让数月来备受外界诽谤的王家二老宽慰了不少。
嫡长媳孟氏还带来了王家的嫡长孙,却是上月刚刚诞下的麟儿,这几日差不多就满月了。王家二老逗弄了一番襁褓中白白胖胖颇有福相的长孙,终于重开了笑颜。一家子便和和乐乐的享用了年夜饭。只是当王寔将目光投向王澄身边的空位时,脸色不禁又沉了下来。
那是王二郎的位子,那个最会作怪的小子,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连家也不要了,这是王寔心中的痛脚和耻辱。又想起刚出事那会儿,王二郎在决定与苏柳娘成婚前曾回来过,只是王寔当时还在盛怒之中,哪里容许他进门,王二郎无法便直挺挺的跪在王府大门外,诉说了要与苏柳娘成婚的事情,又问候了王氏二老,并恭恭敬敬的在门外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切都落在了这位父亲的眼里,只是他碍于脸面没有说出半个挽留的字句,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默默的离开。王寔拿着酒杯,望着席间各怀心思又强作欢颜的儿女们,心中无限感慨。侧目看向身旁的崔氏,看到了妻子脸上的落寞,他,真的有些后悔了,不该就那么让儿子离开的,那时候其实还有机会挽回的不是么?
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燃爆竹的声响,伴着一阵笑闹声而来,打断了王寔的自怨自艾。王三娘不知何时溜到了院子里,与几个年幼的弟妹们一起玩起了爆竹,看她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王寔又是一阵苦笑。
原本与娄家四郎的婚事是再好不过了,却因为二郎的事情而告吹,还真是祸不单行。不过看王三娘一反常态的欢喜劲儿,哪里有半分被拒婚的羞愤和苦恼,是这孩子光长个子不长心,还是当真遂了她的意?
王寔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有一个充任今次秋闱监考的同僚,与他玩笑了一句,说是他未来女婿不得了,入了国子监还去考秋闱,一笔文章,字好文采更好,保不齐明年能中个进士……王寔蹙眉想了半天他说的是谁,耳边却轻飘飘落下一个极耳熟的名字——郑瑞!
没错,就是这小子!想到这里,王寔不禁双眼一亮,他抚须,望向院中雪地里与姊妹们追逐嬉戏的打着雪仗的王三娘,心中忽然通透起来,若是那郑瑞当真能在明年考个状元,不,只要能得个进士,他倒是可以考虑将王三娘嫁予他,这对于如今名望日衰的王家而言,可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王寔满饮了一杯酒,心道:辞旧迎新岁,希望明年能一洗今年的霉运,心想事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