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顶天立地的大川叔,居然是个怕极老婆的小男人。
于是,连日来,我就这样借宿在大川叔正儿八经的“家”里,每天由他和她媳妇儿凶巴巴的金四娘一齐为我扎针、换药。几服药下来,腿伤不说痊愈,但起码好歹是保住了小命。调养之余,还能偷偷翻阅金四娘书房里那些珍贵的道医典籍,也不至于百无聊赖。
期间大川叔在南化的朋友也陆续打来电话通气,告知阿霞已经做完笔录,但由于文物办一行人的家属还在不断闹事,暂且不方便放她回家,只得继续待在派出所由民警陪护。看来,她以后在文物办,也是待不下去了。至于工作队家属的过激行为,想来也可以理解:梁虎和张燕两口子家是做生意的,好不容易在体制里混了个编制,谁知正当年,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两家父母怎么接受得了?那林慧也一样,正值丈夫孩子离不开她的日子,家里人又哪里肯罢休?高茂才和冯晋华自然也是各自家庭的顶梁柱和掌上宝,牵动着至少十来口人的神经……人多嘴杂,已经散布出去的流言蜚语,哪是这么容易平息的呢?
然而,这一切还是给赵信芳主任给压了下去。她家里毕竟背景最深,闹出这么大个动静,结果本地舆论对外依旧坚持宣称只是“挖掘事故”。后来,文物办几人由单位统一赔偿了一笔抚恤金,封了口。最后,在她“引咎辞职”做出表率后,事情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至于风水周,大川叔临走前把他遗落的天地八卦盘、铁算盘以及鲁班尺,统统从肉疼得不行的耳朵手中要了过来,交给了鲁滨川,请他抽空到马尾村,把遗物埋在了以风水周他师父刘老头的俗名命名的“顺德渠”旁边的石碑脚下,多少了却了这段道缘。而对米老板,耳朵和我感激他救过我们一命,各自拿出一万,加上大川叔自愿捐出的一万,则转账给滨川大兄,通过他找机会匿名交给他的遗孀,也算有个交待。
最终,这段神奇的意外之旅,还是应了一个“不了了之”的结果,只可惜了,那几个由于自己或是他人无妄的野心,赔上了卿卿性命的庸人。
在大川叔家养伤的日子里,我每每想到这些,还是多少会勾起若干沉重的思考,比如: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呢?
“哼!臭小子,没事好好养着,别给老娘想些有用没用的玩意儿!”看我凝望着远处发呆,只道是我“中二病”又犯了,给我换药的金四娘不见则已,见了愈发气恼,压着怒气帮我包扎好伤腿,叼着香烟,踩着复古舞鞋发出清脆的“啪嗒啪嗒”响声,风风火火地带上门出去了。
有首歌,曾经这么说:女人是老虎。从前我不怎么觉得,见了大川叔夫妇,我算是见识了。
别人家男主外,女主内,大川叔家里,却一直都是大川叔从家务水电,包到饮食起居。难怪,金四娘对于大川叔外出归家晚了如此大为光火,估计多半是因为服侍她妥帖的人没了。这泼妇,到底是给宠坏的。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回忆起她当日里那股狠气,顿时背后一凉:
那天,我听闻金四娘竟然就是大川叔那据他所说“温柔贤淑,相夫教子”的内人时,我下巴都惊得几乎掉到地上。幸好我脑瓜子灵光,一见事态不妙,赶紧丢掉双拐,往地下一拜,给那金四娘赔罪道:
“阿姨莫怪,小侄有眼不识泰山,顶撞了阿姨,恳请阿姨看阿叔面上,略施妙法,救救小侄!”话一说完,我自问是没什么问题的。正在为自己的随机应变感到得意,哪知,那女人竟愈发震怒地转过身,柳眉倒竖,红唇微抿,紧绷了一张保养得十分细腻的精致粉面,怒到:
“阿姨?阿姨!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记住了,叫老娘金姐!”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几十枚暴雨梨花针已经照我和大川叔劈头盖脸打过来,精准地落在我俩的下巴、肩窝、手腕、膝关等处。我只觉口舌无力,腿软筋酥,一个站立不稳,就往前一个嘴啃泥,脸面朝下摔了个实实在在。
“擦,我的脸!还得靠它吃饭呢!”我心说不妙,更糟糕的是,金四娘已经招呼了门人把我抬出大门,看来,今晚,要在这大东北的夜幕里,饱尝西北风了!
“等等!四娘!小李,在地穴里,救过我呢!”脸朝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吐出话来的自然是大川叔。我想,他可能说的是养尸地里尸花鬼藤那次吧,话说回来,其实他救我也不止一两次了吧,不想他还挺重情义。
“哼,那就还你个人情,治好你的腿就给老娘滚!”金四娘闻言一愣,犹豫了下,还是招招手让人从门口又把我抬了回来。
就这样,连日来,我就被金四娘全力以赴地救治着,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表面上,她除了对我凶巴巴的态度一如既往以外,其实反而对我开放了越来越多的便利。譬如她那门人都要避嫌的书房,她不在时,我倒是被默许可以跑进去自由翻阅还有偏室里各种形状奇特,用途各异的针砭灸器,我甚至可以随便拿到铜人上尝试。兴许,是勤快的大川叔一直在她媳妇儿跟前替我说好话吧?
这么想着,我也巴不得赶紧好起来,好帮他分担点活儿家务什么的,也不能就这样甩手赖在人家家里白吃。不过,当下还是先抓紧时间看看这些思想清奇,构思玄妙的典籍再说吧!思忖着,我不由得往那案头抓起一本,翻开一扫,只觉与大部分旧书不同,再一看,才发现:
这本封皮上写着望气一词,封底提着内观二字的旧书,竟然是用清秀的繁体正楷,一笔一划抄录的!
我看内容看似跟医术无关,本不想细看,只打算随便翻翻。哪知刚翻阅了几段,就被其中描述的奇妙思路和感知秘法所吸引,忍不住一口气读了个通透,还不解馋,又连看几遍,才满足地靠在实木椅子上,闭眼消化起书中所说的理论来。
良久,我才兴奋地跛着脚立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跑到后院,从厢房里找了一只茶杯,往荷花池里舀了一杯水,放定在池潭边上,按那书中抄录的方法,对着那杯静谧的清水,凝神望视起来。
良久,自然除了水,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竟然没有气馁,反而兴致勃勃地通过移动视点,调整目距,宁神刻视,感受起那杯清水的频率来。偶然捕捉到一丝“气机”,却又稍纵即逝后,我索性把各种科学的,传统的,国学的,外来的方法试了个遍,以求再现那动人心魄的神奇我这人虽然是医学出身,其实知识结构蛮繁杂的,从文史到艺术,医技到计算机,多年来均广有涉猎,只是大多数学问只学了个皮毛,弄个略懂因此纵然兴趣爱好众多,拿手的只有普外西医一个分支勉强可算不过现在那些杂七杂八的知识反而派上了用场:只见我试着松弛了精神,等那脑海里的成像逐渐趋于本能后,终于“看”到了那浮于水杯上白渺渺的清气!
大喜过望的我顿时深感奇妙,忍不住用那刚迈入门槛的“望气术”观察起周围的世界来。四顾里一打量,深感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只见:白墙灰瓦凝聚着青色寒气厢房里有火烛升起的是黄气厕所污秽飘散着黑气前院梅花还在长开,盘绕的是生发的绿气厨房饭厅还残留着肉食的红气……眼花缭乱间,只觉五色之气各行其道,井井然按那五行八方有条无紊遁行无阻,流动中竟散发出一种和谐的平衡来。
好不容易从这种心随气动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我不由佩服起这设计大宅风水的高人。略一思忖,不由自语,这金四娘,还真有些本事。刚好大川叔来叫我吃晚饭,我忍不住硬着头皮打探起他媳妇儿的来历。大川叔犹豫了下,正在想怎么问答,一抬头已经看到了靠在饭厅门栏边上抱了手,伸出两指夹着香烟的金四娘,连忙堆笑着岔开话题,请她入座吃饭。只是耳聪目明的金四娘自然已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看了看我,吸了一口,吐出两只嵌套的烟圈,平静地代大川叔回答道:
“没错,老娘我祖上,自古就是搬山道人。”
“搬山道人”?!这几个字,在我记忆里其实并不算陌生。
这个充满神秘的称谓,打小自听唐瘸子讲那个曾让我魂牵梦绕的故事起,已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一颗蓄势待发的种子。我只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见到真正的高人,得其点拨一二……而且,我更没想到,想象中本应仙风道骨的道者,怎么却是,这副尖酸刻薄,不讲情面的泼妇模样
“偷看我手抄的家书,罚跪三个时辰,晚饭也没得吃!金大川,你要敢求情,也跟这臭小子一般下场!”金四娘说着,转过身,扭着纤细的腰肢折回屋内,坐到主位上,依旧指桑骂槐地数落大川叔道:“你们这些臭男人,给你点好脸色,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大川叔闻言,只得对我无奈地苦笑一阵,微微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忽地发觉金四娘瞪了凤眼在看他,惊得连忙低下头,扒起饭来。
我只得认栽,老老实实跛着脚跪在条石地板上。心说幸好小腿已经恢复大半,否则我还真受不住这严厉的体罚。正想着,忽然闻到一阵香喷喷的肉味,哇呀,今天大川叔家晚饭竟然是吃的肥羊!那肉香融合了薄荷草叶的香气,只往我那不争气的鼻孔里钻进来,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馋道:
“好香啊!阿叔你们吃什么呢?”
“呃,小李,本来,这羔羊肉,四娘说是买来给你补补的……”大川叔偷眼观察着金四娘的眼色,小心地答道。
“哼!金大川你别胡说,那小子病体初愈,哪受得了温补,这羊我是专门给你炖的,你多吃点!”说着,硬是把锅中炖烂的羔羊肉,全部舀到大川叔碗里,看着他面露难色地吃完,才翘起脚叼着烟斗坐到一边。几个门人见了,赶紧识趣地各自吃完,收拾了碗筷,退了下去。
我只得眼巴巴看着本来属于自己的那份肥羊被大川叔硬撑着吃完,只觉肚子又咕咕叫了一波,眼睛却盯着那锅底剩下的残汤,再也移不开了。
“哼哼,别急,还有两个半时辰呢。”金四娘看看手腕上的金表,吐出一个烟圈,悠闲地闭上眼,一边养神,一边淡淡地说道。我闻言心中一凉,三个时辰,就是六个小时,饿杀我也!而且看金姐这架势是要跟我耗上了,她倒好,吃饱喝足,气定神闲地坐着发发懒,打个盹什么的倒是容易。可怜了我这肉食动物,本来若是没见着好吃的,饿个天把也倒好说,可偏生刚才一直在被最喜欢的肥羊肉诱惑,鼻子里眼睛里现在还是那美味的色香,肚皮也是不争气,从刚才起就在那咕咕叫个不停,这种感觉,折煞老子了。
可那金四娘径直往那儿一坐,明摆着就是不让大川叔偷偷给我送吃的了,究竟如何是好?
转悠着眼珠想了半天,我却一点办法没有,只觉得意识已经逐渐开始开小差,眼里看到的影像也慢慢模糊起来。我也懒得约束自己,索性让那懵懂的自我,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放任其自由驰骋起来。我只觉恍惚中自己若然化作一头呼啸山林的猛虎,嘶吼声荡气回肠,落脚处万兽叩首一眨眼,却又化作一只振翅高飞的大鸟,忽而扶摇直上,忽而乘风而下待到心神又定,已变为一尾乘风破浪的蛟龙,先卷了云行雷布雨,又汲了水倒海翻江……如此万千变化,顷刻间已如过眼云烟,在脑海里如过电般转瞬即逝,待到神回本体,藏于心中时,我竟像被吸入自己体内一般,没入一道气势澎湃的旋涡中……直到眼前一亮,我已凌空悬浮在一片星海中,惶恐地四处张望了良久,才在远处模糊地看到三个晶莹透亮的小人,若隐若现,若即若离,顾自高谈阔论,把酒言欢。见我过来,眨眼间小人却已变得和我一般大小。再一走近,我只觉得自己竟然化成了其中一个,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跟另外两人一般的宽松长衫。虽然看不清另外两个的面容,却只觉得,仿佛已经认识了他们,很久,很久……
和那两位相处很是神奇,似乎只需待在近旁,就能知晓他们所想他们也仿佛能读出我心中所思一般,总能跟我想到一处。无声地聊了一番之后,我只觉他们思维清奇,认知独特,似对医术颇有见地,不由自主把话题转移到我的伤腿上,正想跟二位探讨。那青衫的已经对那紫杉的笑了笑,让他拨开云雾,显出一汪清水,那水中涟漪一住,我竟然看到了两棵乌黑骇人的巨树,树皮已然溃烂,似乎病得很重。我正想发问,那青衫之人已经祭起清气,灌注进那水影中的巨树根底,两手拨水一般,把那黑气聚拢一边,清气布扬开来。那番英姿,宛若高人泼墨绘丹青,又如圣贤提笔讲经纶只是站在近旁观摩,我已是感觉神清气轻,灵肉畅快,正想深入请教,却被一阵凉风灌体,引得我端地一个激灵,跌下星云来!
睁眼一看,还是跪在那堂前屋内,青石板上,两旁悬烛通明,四周风轻云淡,那金四娘,还是依旧翘着修长的玉腿慵懒地坐在躺椅上叼着烟斗闭目养神,只是身边多了个大汗淋漓地给她揉肩按腿的大川叔。
什么情况?
我刚想问大川叔是否已经罚满时间,却先闻到那桌上满满的肉香,忍不住馋得站起身,抓起那备好的碗筷,盛满一碗热饭,毫不客气地吃将起来。待到吃个大半饱,我才发觉看着我目瞪口呆的大川叔,自觉失态,连忙讪笑着说道:
“阿叔,我太饿了,也不知有没跪满三个时辰……金姐她还没醒,你就通融一下……”
“不是,小李,你的腿,好了?”大川叔依旧张大了嘴巴,指着我的健壮如初的伤腿,问道。
我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腿脚已经灵变得如获新生一般好使,回头一看,那两条没用多久的双拐,依旧新崭崭地躺在地上,已然光荣下岗了。
“哼哼,果然有慧根!大川啊,你看看你,教了你大半辈子,连气的门槛都没摸到,人家小伙子不过半天,望气,内观两大精要,已经完全入门,要我怎么说你啊你!”说话的是金四娘,一双凤眼先是对我现出难得一见的赞许,随即落到大川叔身上,夹杂了爱怜的埋怨中难掩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哈哈,后生可畏!小李的悟性怎是我这不成器的老汉能比的。”大川叔非但不介意,反而爽朗地一笑,说道:“况且,我不有你了吗?咱家有一个高人还不够?人莫贪心。”说着,炽热真诚的目光硬是把那强势非常的金四娘看得眼光柔和下来,腮边更是泛起一丝不经意的绯红。
“哼!油腔滑调,当年我是怎地迷了心窍,才被你这没根骨的老油条骗到手的!”金四娘嘴上还不饶人,脸上的表情却已然缓和了许多,一边招呼我吃着饭菜,一边忍不住好奇,问起我悟透道门的经过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把以前怎么随性看书,广泛涉猎,遇到瓶颈如何找思路,试方法的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金四娘听得也是连连称奇,等我一口气说完,才转而对大川叔说道:“听到没?这孩子十年来读过的书,比你这老油条一辈子啃过的都多!叫你没事多读读书,你就不听,咱家又不缺家具,老弄那些力气活儿,伤身体……”她语重心长地说了大川叔一通,见他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知道难说动他,索性停了话头,自语道:“算了,幸好有我帮你调养,要不就像你那几个老同学,只能轮椅上过下半辈子了”说着,忍不住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照大川叔眉心轻轻指了一指,交待道:“下次再敢擅自跑出去折腾,老娘就带着儿子离家出走!”吓得大川叔连忙一口一个“不敢,不敢,夫人息怒,有话好说……”
我这才看出,他夫妇二人关系原来极好,也是心情大顺。听金四娘的意思,我虽然习得“内观”之术后,调动出魂魄力量,生命已无危险,但掌握这些法门依旧需要时间,为避免走火入魔,保险起见,还得继续在她眼前服药调养几日,气血顺畅后才肯放我回南化找阿霞。
我也没啥选择,心想晚几日就晚几日吧,我对阿霞有信心,咱俩这刻骨铭心的感情,岂是异地分隔所能冲淡的呢!转而一想,不行!阿霞这妮子,虽然脾气倔强,然而容貌身材,举止气质本就脱俗,最近看来,更是愈发凸显成熟魅力,指不定被那些登徒子看上,若是耍耍手段,强撩得手,那我岂不亏大!还是先下手为强,称她还被滞留在所里,关心下她的好。
主意已定,连忙跑去找大川叔请他让熟人帮我联络阿霞,打通电话后,对方也不怪大川叔这么晚还打搅,大致搞清我和阿霞的关系后,反而有些不解,忍不住问道:“杨小姐中午就获准回家了啊?没联系你么?”
我一惊,头脑一炸,只得谢过大川叔的朋友,挂掉电话,难免垂头丧气。刚把手机递回给大川叔,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一接起,寒暄了几句,马上又递回给了我。
“阿霞!”我听到那朝思暮想的声音,心都化了,还来不及跟她展开心扉,互诉衷肠,却先听到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李子,我,家里给我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时间太晚回不去,要在他那儿住下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