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我眼前那手持铃鼓的小阿娃,正为父亲忙于政事,无法陪她而哭丧着脸赌气,连一手把她带大的奶妈的话也不听,只闷着头跑到了这片山麓。
而她对面,那位出身贫寒的小沙弥,正听了师父的命令,从苍山半山腰的感通寺里,往山涧溪水流淌处挑水去呢。
也不知是否二人的命运注定在这里交汇,埋头哭跑的阿娃于那专心挑水赶路的罗荃,终于在山道的一处拐角里两相遇见,被命运推了一把,一头撞在一起的二人,竟然在爬起来后,成了要好的朋友。
可能是那好脾气的罗荃,纵然是自小娇生惯养的阿娃,也无法跟他拌嘴吵起架来吧?抑或,面对如此娇羞可人的阿娃,纵然是心高气傲的罗荃,也无法对她的忧愁置之不理吧。
谁知道呢。
不管怎样,总之,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的二人,就这样相互陪伴和鼓励着对方。哪怕,稚气未脱的二人,一直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就这样,阿娃赌气了,就会跑来跟从来不会跟她讲大道理,只会静静地听她倾述的罗荃吐露心声。而罗荃受罚了,机灵的阿娃在王城里远远看见了,也会主动跑过来逗他开心。
虽然不久后,罗荃就被长老送到了远方的密宗寺庙进行修行。但两个小家伙的友谊,却在阿娃跟随南诏王前往藏区神山挑选法师学徒时得以延续。
说起那一次长途跋涉,阿娃公主也坦然地表示,她从来没有看不起过僧侣出身的罗荃。而且,她在罗荃被送走后,还一度后悔为何没有向父王请求留下那个呆萌,木讷,只会板着脸孔听她叽叽喳喳谈天说地的小哥哥。
说着说着,情到深处,阿娃公主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份热切的期待她多么希望,罗荃法师能以一个她真正认同的兄长的身份,而不是南诏的国师,出现在她梦中与樵郎的婚礼之上,给她送上那份独特的祝福……
感受到公主的心意,罗荃紧绷的脸上不由得落下两行青泪,幡然醒悟间,那位桀骜不驯的高傲法师终于释然了。而周围春色盎然的景物依旧,罗荃和阿娃二人,却在眨眼间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他脸上挂满岁月的沧桑,却仍然是那么英明神武她的眉宇间多了一份坚强与执着,却依旧是那么温婉文静。
两个人,确实变了许多,却又似乎,终究并没有什么变化。
“别了,我的公不,阿娃妹妹。希望来世,能与你再续兄妹之情!”话音未落,罗荃身上的六合宝衣已经随着他的意志,飘到了我和阿娃的身边,为我们尽数抵挡住解除禁术时罗荃体内所迸发出的高纯度灵能。
临别前,欣然解除离魂流魄大法的罗荃,自己翩然化作一缕浮尘,率先飘入那个由终结的禁术所产生的黑色漩涡中去了。
“啊,一定哦!”莞尔一笑间,公主目送他的执念烟消云散时,忍不住双手十指紧握,似乎在向神明祈祷,能够给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罗荃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
完成仪式后,她才缓缓走到我的面前,一边划出法阵,着手把我送出这个因为失去了魂力之源而即将崩塌的内观世界,一边默默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公主是有事相求吗?”靠着和阿霞和琳达等人的相处而慢慢变得聪明乖巧的我,又怎会不知她是心中有事呢。
“唔,那个,公子,我的确有一事相求,可否……”犹豫再三后,阿娃眼看时间无多,终于下定了决心,跟我说起了她的请求。
原来,见识过我的实力,又目睹我利用轮回宝镜,绝地反击逆袭罗荃法师的公主,希望我能想办法帮肉身落在洱海底上的樵郎进行超度。
说着,她纤手一伸,已从身后摸出一物。
我定睛一看,却是那罗荃法师曾经用来追踪我们的如意铜镜。聪明如我,自然明白,公主是想让我用它作为容器,把樵郎的胎光渡到那沉入洱海水底,化为石骡子的肉身中,完成轮回的仪式。
“这个……”意识到这些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只不敢马上答应她的愿望。
“果然,是太麻烦了吗?”公主见我纠结,脸上不由得升起一丝惆怅。
“呃,不是!只是,你,不与他道别了吗?”我所指的,自然是那之前随柜子和梦昭一起被公主送出内观世界的樵郎了。不是说好,你俩要重入轮回的吗?
“不了。我想留在这里陪她,一起见证我们意识的消散……”公主残魂话中所指的“她”,自然是那被罗荃执念吞噬后,化为灵子,飘荡在这不久后就要化为虚无的天空中的阿娃爽灵了。
“至于说樵郎,有缘的话,我和他来世一定会再见面的!你说是吗?”
公主在我印象里所留下的最后的表情,就是她侧身朝我莞尔一笑时,那一抹堪比晚霞般绚丽的惊鸿一瞥。
都没有荣幸亲眼见证她魂归轮回的瑰丽,我的化身已经被她用低语声唤来的春风,连同那面奇巧的如意宝镜,还有那件灵光四射的六合宝衣一起,轻轻送出了她的内观世界。
魂归本体后,醒来的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莎伦转移到了石洞之外,一块安全的草甸之上了。同行的,还有恢复了意识的柜子和梦昭。
想起公主的委托,我急忙低头一看,手中果然多了那两件宝贝。我刚把宝镜翻过来,月光一照进去,反射的月影中,竟真的出现了阿娃公主的身影,只是,光影空余画面,却没能回放出她婉转美妙的声音。
然而,对于那游荡在山巅,一直在等待公主现身的樵郎来说,这已经足之够以了。作为心有灵犀的爱人,他看到她容颜的一刹那,已经全明白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说得就是这般吧。
只见他不带半点犹豫,宛若公主当时义无反顾留在内观世界里那般,凝聚好魂力,就一头扎进如意宝镜中,一动不动了。看样子,他还真是从没怀疑过公主的选择呢。
眼看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只得立即起身,在莎伦的搀扶下,和柜子和梦昭一起,拖着疲惫的步伐,缓缓地朝山下走去了。
就在我们刚要拐过山麓时,那四通八达的石洞,竟轰然一声,全然坍塌了。
“喂,老公,我就说,你不该拿掉人家放在那石棺里的夜明珠……”梦昭被那声巨响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对柜子就是一番抱怨,看我面带疑虑地扭头看向他们,声音才马上小了下来。
在我的追问下,柜子还是对我说了实话。
原来,他和梦昭恢复神智后,正好看到背着我本尊的莎伦打着手电搜索过来,心有余悸的二人当然想也没想,就跟着莎伦一路回到了那间石室。
本来三人正打算带着灵魂出窍的我原路脱出,柜子那厮却不知是哪里来的灵光,竟然一眼就瞅见了白玉石棺中那颗拳头大小的夜明宝珠,还没等莎伦说明,猴急的他已经一把将那颗沉甸甸的宝珠收入了囊中。
这还没完,手贱的他,还顺路摸去了阿娃和罗荃肉身遗体头顶,脖颈上,乃至手腕脚踝上佩戴着的那些叮叮当当的金银饰品。
就在这时,白玉棺失去了夜明珠的滋养,保存尸身不朽的功效也在此时无从维继,只一眨眼间的工夫,两具仪容完好,面色饱满的尸身就化为了乌有,被洞里吹进吹出的山风一带,就如浮尘般飘散了。
柜子和梦昭当时自然被吓得不轻,都不用莎伦招呼,就像那受惊的兔子一般,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出了山洞。
听完柜子的交待,我想想公主和罗荃临别前那笑看风云的恬淡,只觉得柜子的做法虽然有些不妥,但的确还范不着让他二人怨恨的地步,毕竟,那二人,既然已经一心重入轮回,还会在乎人世间这具空余不朽的皮囊么?
于是我也不再怪他,看看东方红日已经升起,只罚他和梦昭下山后负责给我找条游船,准备先补一觉,今晚再趁着夜深人静往洱海中找寻樵郎的遗体。
柜子和梦昭也的确给力,回到客栈和莎伦分别后,我倒头便睡,两个则忙不迭地跑了出去,等到晚上电话打过来时,他们已经联系好船只,在码头等我了。
答应人家公主的事情,我自然也不想拖沓,带好如意铜镜,把宝衣穿在外衣底下后,我就顺着柜子的定位找到了他们找好的船只。
来到湖心,利用心眼观察着铜镜里樵郎胎光与他肉身所发生的微弱共鸣,我们不到一个钟头就找到了樵郎肉身沉没的位置。
让柜子和梦昭借口拍情侣照把船老大支开后,我眼看四下无人,只往那水中纵身一跳,六合宝衣早把周围的湖水尽数分开,助我畅通无阻地一路落下水底去了。
在那昏暗的湖底搜索了一番,我果然看到一匹半边身子倾斜着没入泥沙中的石骡子来。
低头往铜镜中一看,本来安然藏身其中的樵郎胎光果然发出不一样的波动来。我见状当然不会让他久等,依着公主的嘱咐,抬手从湖面上引来月光,用铜镜做中转,径直往那石骡子身上反射过去。
说来也是奇妙,月光经由铜镜照到那匹尘封水蚀的石骡子上时,寄宿在铜镜里的樵郎残魂也如同活了一般,转眼间如流水一般,顺着作为媒介的月光,缓缓地淌入那了无生气的石骡中去了。
而等到魂气走完,我手中的铜镜竟也如完成了使命一般,瞬间失去了那种令人神清气爽的青黄色,周身显出了斑斑点点的铜锈。
而那匹肉身和魂气合为一体的石骡子,竟也同时化作了砂土的颜色,被一尾无意中游过来的青鱼一碰,就悄然化作齑粉,被海风一吹,就飘然魂归大地了。
目睹完这一切,感到樵郎临别前对我于冥冥中点头致谢后,自觉不负公主所托的我,这才顺着水流,轻轻往水面上飘去。
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漂流中,我不禁想起一句古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说的,也许就是如此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