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爷爷已经没了先前的尴尬,转而一脸疑惑地看着白璟,白璟就干脆当着爷爷奶奶的面,理直气壮地重提了上次(其实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跟爷爷争吵时、爷爷当面“揭穿”她说谎的那件事。
白璟要解开的误会,就是使得爷爷这些年始终自以为能站在道德高处去指责她的事件开端。那是他们关系真正恶劣的开端,也是爷爷自以为能在道德上高她一等的那个起始开端。
“爷爷,你既然记性这么好,连在我爸小时候是怎么因为二叔偷了钱、你就把我爸和二叔一起打了一顿、逼得二叔最后乖乖承认了是他偷的钱——这事,你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还那么津津有味地跟我讲过,那你就更不会忘记:上次(大概已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在寺里寄住的时候,我去看你时,我说过‘我去年也来看过你’。那时,你就立刻说我在说谎。——这事,你应该还记得吧?你还说,你那年去了别的寺院,我根本不可能能在这寺院里见到你。所以你认定了我在说谎。”
爷爷听了,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他可不觉得自己错了,反而觉得白璟明明撒谎了,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错。看她那架势,似乎是想来找他翻旧账吵架的。
“我现在告诉你,”白璟没给爷爷说话的机会,抢先一步的在爷爷开口之前先说出了她自己要说的:
“那时我没说话,不是因为我说谎被你当面揭穿了才不说话的,而是因为你那么肯定我说谎,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时间?所以才闭嘴的。
“但我后来回去有特地问了那次和我一起去寺里的我的一个朋友,她跟我说,就是那一年。我这才确定了自己没记错。
“我告诉你,我没说谎。那年,我确实去寺里看你了。但我没有找到你,我不知道你当时并不在那家寺院里。
“你说,你那年在别的寺院里,这是你说的事实。我说,我那年去寺院里看你,这是我说的事实。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但我说的,也是事实。我没有说谎。
“你不能仅凭自己不在我去的那家寺院里,仅仅因为我不可能见到你,你就断定我说‘我去寺里看你’是在说谎。
“这是你对我的误会,也是你单方面对我的污蔑——污蔑我说谎。这事,是你错了。”
白璟说得不卑不亢,也在道理上让爷爷没法再像上次那样的“仗理欺人”。但她这样强势的态度,在爷爷看来,无论白璟说得多有道理,都是在羞辱他。
如此一来,这个误会不仅不可能化解,反而会因为白璟的态度而让爷爷比之从前对她更加厌恶。
不过,事实上,白璟本来也没打算跟爷爷重新和解。她只是想让爷爷知道:她不是她父亲,不会任由爷爷“丑化”——就像父亲过去为了补偿自己、为了把自己的暴行合理化时,就会对白璟做的那样。
白璟如今已经明白:原来,父亲总会合理化自己对她的暴行的这个模仿的源头,就是爷爷。可以想见,父亲小时候都是怎么被对待的?
“你走!我没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孙女!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一来就骂我!啊?!你这么帮着姓‘邹’的(‘邹’是白璟母亲的姓氏),那你还姓‘白’干什么?你干脆改姓‘邹’得了!”
说完,爷爷气得直接转身就走。
“你不该这么跟你爷爷说话……”看着爷爷上楼用力关上了房门,奶奶这才小声嘀咕了一句。
奶奶倒是不会刻意否认事实,但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在情感上,她都认为“不越辈分”比“事实真相”重要。所以,就算她相信白璟说的是真的,的确是爷爷误会了她,但白璟为了不背负被爷爷认定的“她说谎”的罪名,就当面指责爷爷错了——白璟这样做,就是做错了。
白璟这样,只会显得她这个小辈太过小家子气,太过斤斤计较。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二十来年了,她竟然还来翻旧账,非要计较出个谁对谁错来,确实太不应该,确实太小气了。
白璟深吸了口气,待平复了刚才略有起伏的情绪后,才语气平和的向奶奶坦白:
“我不是想跟爷爷斤斤计较,而是以爷爷的性格,如果我不让他真的知道这事错不在我,根本就是他太过武断才误会了我,那他以后就会一直把我看成是‘爱说谎’的人,就会一直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我,还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他会一直觉得那个该羞愧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我可受不了被他这样对待。凭什么?!
“我不怕直说了:如果爷爷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只看到自己的尊严、看不到别人的,还想像以前一样仗着他‘长辈’的身份就随意踩踏我的自尊的话,那我也没法跟他好好相处了。
“奶奶,你该知道的,我爸简直像极了爷爷!
“从小,我一生病,我爸就让我妈别管我,说我撒谎,说我只是想用‘生病’做借口,好让自己能不用去上学、还可以吃自己想吃的随便什么……
“然后呢,等我妈真的把我带去看了医生,打了吊针、还带了药回来;但吃了药后,稍微休息了一下,我就又让我妈送我去学校了。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是为了逃学、为了吃什么好吃的。——看到这里,我爸才肯闭嘴。但他却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错了,也没有向我道过谦。
“不仅如此,下次我再生病,他还是会像上次一样的对我各种冷嘲热讽,说我撒谎……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爸这样对我,根本就是跟爷爷学的。——只要是他们自己认定的事,那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们都有理由让自己相信自己才是对的,别人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他们简直是一模一样。
“奶奶,大家都是女人,我就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
“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吧。你为爷爷和你那三个儿子付出再多,他们也不会感激你,只会觉得你做的都是应该的!——如果你不这样对他们,那才是你的错。
“但如果你病了,需要人照顾了,他们却根本就不会管你。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你是真的病了,只会怀疑你是不想给他们洗衣做饭了,才故意装病的。——就像我爸总怀疑我是不想上学才故意装病的一样。哪怕我一次也没真这样干过,他也永远都会这样怀疑我。
“然后呢,就像你上次生病(那是白璟大二那年回来时,恰好遇到奶奶生了场需要住院的大病。白璟就曾跟着母亲去医院匆匆看过奶奶一眼。那时的白璟,除了对母亲和外婆之外,对和其他人的所谓‘亲情’正是最冷情决意的时期,所以哪怕看到了病床上的奶奶,白璟也对她毫无感觉。但这事,却让白璟记到了现在。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样的,等你真的病到都无法起身了,才有姑姑跑来送你去医院……
“可你即便住进了医院又能怎样?那几个男的,爷爷也好,你的三个儿子也好,他们有谁和姑姑一样的留在医院里照顾你了?都是匆匆跑来看你一眼,问你一句‘你没事吧?’,之后就走了。再不会来看你。——哦,那次好像也只有你的三个儿子有来看你吧?爷爷可是一次都没去看过你吧?
“奶奶,像这样的经历,你又不是没经历过。就算你不想跟我一样的这样对他们,但你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做点什么了吧?!你的苦,只有你自己能心疼自己。别再指望别人了,尤其别指望那几个男的。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