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拉着石娘,随着郭司马和郭平快步下楼时,屋里已经乱了起来。
死尸和没跑的马被拽进楼,被擒住的沙匪五花大绑,兀自挣扎。
昏黄的火光中,陈安喊着什么,有人手忙脚乱地取过水囊,将清水拍在那被马踢倒的同伴脸上。
“孙福叫马踢中心窝了,伤得不轻。”见郭司马下楼,陈安站起身。
曹正靠过去,孙福两眼紧闭,面色苍白,鬓角湿透,不知是水还是冷汗。
有人把他的前襟扒开,殷红一片,隐隐现出碗口大的紫色印迹。
“肋骨断了,不知道扎没扎到脏器。”陈安轻轻按了按。
肋骨不比手脚,野地里是没法子正骨包扎的。若是轻率移动,还可能让骨茬再次移位,刺穿内脏。
屋里沉默了下来。
陈安站起身,走到被绑倒的沙匪面前,一把揪他起来:
“说。你是谁?来干嘛的?”
沙匪听着陈安生硬的胡语,挑了挑眉毛:“放开我。偷袭的汉猪,解开绳子,咱们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陈安冷笑了一声,直勾勾地看着他。
沙匪被他看得发毛,皱起眉头:“汉……”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沙匪被打得整个头都偏了过去,脸颊一片通红!
“说!”陈安咬牙切齿,狠狠薅住他的前襟。
沙匪被打得天旋地转,恍惚中对上陈安的视线,被那对血红的眼睛嚇得心里一惊,本来挣扎着的身子也不由僵住了。
“不说?”陈安右手往靴中一捞,一把匕首闪着寒光,对准沙匪的眼珠:
“我再问你一遍。你若还不说,我问一句,就挖一只眼睛。”
沙匪竭力向后躲闪,逃避着那几乎触及自己眼珠的雪刃,嘴里仓惶道:“我说,我说!”
他看得出来,这个凶残的汉人绝对说到做到。
砰一声,脊梁撞回地面,沙匪逃过一劫,大口喘息,险些被陈安勒断的喉咙火辣辣地疼。
很快,他嘴里的供述就让安西众人们暗自心惊。
按照沙匪的说法,他们在沙漠边缘聚集了千来号人马,由何姓、史姓头目和几个小头目带队,专门堵截安西众人。
“你们有千把人?”陈安皱起了眉头。
沙匪眼神飘忽,点了点头。
“这大漠里没食没水。一千号人,你们靠喝自己的尿过活么?”
陈安蹲在他身边,嘲讽地挖苦道。
他右手握着匕首,在地上缓缓敲着。一下,又是一下。
沙匪的喉咙颤动了一下:“也,也许我数错了也说不定……”
“那有多少?”
“七八百总是有的。”
蓬!
匕首的敲击声重了一些。
“……五六百是少不了的。”
陈安抬起头,对准了沙匪的眼珠,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三百多,真有三百多!”沙匪下巴上的肉颤了起来,大声叫嚷道。
众人默不作声。三百人,足足己方十倍有余。自家兄弟就算再能打,也耗不过。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会从这里过的?”郭司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曹正回过头,见郭司马站在人群外,负手而立,一脸气定神闲。
“这个……”
“老实说!”郭安低喝道。
“呃,是头领硬逼着大家来这的,也不说为啥。兄弟们议论说,是有人报信来的。”沙匪磕磕巴巴。
一阵冷风吹进屋子,刚刚重新燃起的火苗猛扭了几下,骤然暗了下来。
“锵!”利刃出鞘。
沙匪一声大叫,已被陈安揪着头发提起,咽喉被刀刃牢牢抵住。
“你再瞎说!”陈安吼声低沉,犹如怒极的猛虎。
“不是瞎说,咳,咳,是真的……”沙匪一张宽脸憋得通红,两只脚不住踢蹬,砸得地面嗵嗵有声。
“放下他罢!”郭司马的声音里有一丝阴沉,犹如吹灭火堆的风。
陈安回头看向郭司马,嘴唇张了几张,终究还是低下头,将沙匪摔在地上。
“下一步怎么办,大家商议一下。”郭司马仍是语调平淡。
众人彼此对视,又躲闪开眼神,默默无声。
陈安迟疑了一阵,开口道:“禀司马。如今之计,无非是据此固守,或是马上动身。外面夜黑风狂,守在楼里自然安全,但刚刚那匹马逃了出去,若是不巧被沙狗发觉,事情就凶险了。”
这话很精到。
若是没有追兵,遇上这样的天气,在烽火台里歇一宿,待风停了再出发,无疑是最稳妥的。
但若是前方拦着三百人,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一来这烽火台太过显眼,沙匪来回搜索,很可能会再次上门。二来若是那逃走的马被发现,察觉有异的沙匪必然会向这边搜捕。
两相权衡,倒是冒险出发,期望趁着夜色穿过沙匪的封锁线,赢面更大些。
“你的意思,是即刻动身?”郭司马微微点头。
陈安欲言又止。
没人看向昏迷的孙福,但微低着头的众人都明白陈安的犹豫。这样黑的夜,这样狂的风沙,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孙福是熬不过去的。
郭司马眉心微皱:“有话便讲!”
“属下只怕……”
郭司马眼中的锐意一闪而过。他扫视一众手下,恢复了常日和蔼的语气:“你爱兵如子,我是知道的。可我且问你,若沙匪真的围了上来,咱们哪个能逃掉?孙福难道又能幸免?”
郭平迈上一步,张嘴要说什么,被郭司马一眼瞪了回去。
“是。”陈安低下头,叉手行礼。
待他抬起脸时,眼中只剩下冷峻:“速速打点行装,出发!”
众人沉默而快速地行动起来,行李驮上马背,迈步最稳当的那匹牡马卸掉了鞍鞯,孙福被小心翼翼地绑在它背上上。
“这肥狗怎么处置?”有人用脚尖踢了踢那个躺倒在地的粗嗓子沙匪,此刻他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东西,动弹不得。
“带着他,有用。”陈安紧了紧身上束带,接过了马鞭,带头迈进了门外呼啸的沙暴。
马队转过烽火台,向东而行。黑暗中,沙粒被风卷起,无处不在,扫在脸上隐隐作疼。
曹正抱住石娘,小心地轻拉着缰绳。夜黑风急,为防走散,他们被安排在队伍靠前的位置。
回头看去,队尾的马头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耳边,风声呜咽哀鸣,片刻不停,与笼罩一切的沙雾结合在一起,既让人紧张,又把人拉入诡异的迷茫。
胯下坐骑,以一成不变的节奏上下颠簸。高高低低的沙丘,麻木地延伸至视野之外,简化成黑白线条勾勒的模糊轮廓。
马队沉默着。
但曹正胸中,却激荡起伏。
他一遍一遍回味着沙匪的供词。
胖沙匪口中的“何头领”,是否就是害死石叔的疤脸?
如果是!
他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双拳攥紧,指节间喀喀作响。
风沙更大了。
前方风中,忽然现出一骑马,是派出探路的哨马回报。
“怎样?”陈安轻勒马头。
哨马上的安西汉子靠过来,在风沙中眯着眼睛,略有些狼狈:“前面安静的很。那匹马八成跑远了,没叫沙狗发觉。”
陈安抬起头看向模糊的远方,颧骨的线条仍旧刚硬。
“还是要当心。”他简单地吩咐一句,让哨马转向马队侧翼。
如今人手紧张,零星派出的哨马只能算是聊以**,谁也摸不清哪片沙丘后藏着窥视的眼睛。
曹正看向陈安盯着的方向,目力极限处,黑暗中模糊矗立着一座格外高大的阴影。
那是出发前陈安提到的小山,也是沙漠与草地的交界处,到了那里,就算进入守捉城的边境了。
或许,借着风沙的掩护。他们今天有足够的幸运,能够活着摸到山上的石头。
队伍继续沉默地快速移动着。胯下逐渐疲累的马匹,喘息声粗重起来,唇边的白雾刚喷出来,转瞬便被风撕碎。
陈安的表情愈发严肃。
忽然,他高举起右臂,示意队伍警戒。队首的速度降了下来。
但此刻视野极差,呼啸的寒风又让同伴间的低声呼唤难以听清,队尾一时没反应过来,黑夜中马匹撞在了一起。
叮当一声脆响,不知什么东西在撞击中碎裂。
“谁?!”
蓦然,队伍左前方,有人用胡语大声喝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