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遣人问汉蔷小姐的喜好。
问她还习不习惯北平的天气,夏天热不热,吃的东西还合胃口么,有喜欢去玩的地方没有,北平里新建了许多学校,问她还想不想去读书?
去询问的人是李先生的奶妈,李家的老人。
汉蔷小姐留她在院子里吃了午饭,她就回来回话了。
“老爷,汉蔷小姐是住惯了北平的,吃的住的都喜欢,从前就是在北平长大的,什么都习惯,玩儿的地方倒是没有,说是北平这些年都改变啦,她找不到相熟的地方……”
“……读书,说是看老爷安排得方便,她没有意见的,只是说想跳舞。说是在英里集还是英什么跳惯了的,要请个先生?”
范妈回忆到原话,上了年纪有点模糊:“不晓得我记岔了没有?只有这些了……”
“英吉利。”李先生也是读过书的人,年轻时候跟老一辈留过洋。
他说话慢吞吞的,范妈上了年纪,他喊她坐下来:“跳舞?这倒是没什么,只是,她从前不是最想要读书?”
“这我就不省得了。”范妈笑了笑:“我看现在汉蔷小姐斯文得很,人大了,想法就不同了,也是可能的。”
李先生不反对家里的孩子学习东西,他思想开明,老大要弃商从军,老二想上西洋画的学校,他都默许了,只是他没有女儿,不懂得汉蔷的意思。
“跳舞?她想学什么、要什么,都去办,只是问清楚,想学什么舞,正当不正当?且跳舞同上学也不相干,虽是个小姐,还是要识字。”
范妈从不过问主人家的意思,只是说好:“我记住了,年纪大了,回去我就知会囷生,让他去给小姐跑腿。他做事麻利。”
囷生是范妈的孙子,也在李家做事,和李先生自己的小儿子一个年龄,是他看着长大的,做事放心。
“他是麻利,可他只去办请老师的事。汉蔷是个小姐,两个人不要多相处。让二太太回来……”
李先生顿了顿,想起什么来,皱了皱眉头:“家里不能缺主事的女眷,让二少爷去请她回来,把开岩也叫回来,就现在。”
范妈也说好,让囷生去喊大少爷。她从前是伺候老太太的,人也老了,李先生尊敬她。
窗外下过雨,汉蔷睡过午觉,空气很清,院子里的木香叶子湿漉漉的,姆妈看她撑伞。
“小姐,你要出门么?”
院子不大,汉蔷出了几步,门口站了人躲雨。
“嗯。”
姆妈不放心她出门:“这在下雨,小姐也要去瞻月楼听戏么?”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袅娜的女人,穿着考量的修身扇孔翠色旗袍。
带着珍珠的耳饰和金饰,身材苗条妖娆,她听到说话声,回头来看。
汉蔷回了姆妈:“是。”冲她点点头。
女人生得妖娆,神色却很干净冷艳。年龄看来只比汉蔷大一点。
“借小姐的屋子躲雨。”女人冲她笑笑:“你爱听戏?瞻月楼我是去的,但哪儿不好。”
她的问法像个命令,但并不让人讨厌,汉蔷不懂戏,撑了伞回她:“不算是爱,夫人喜欢么?我只是没事做消遣。”
女人点了点头,很热衷:“消遣也不要去哪儿的,我最爱听一出戏,要照台才好,你要不要同我去。”
“小姐。”姆妈担心汉蔷单纯,而且这个夫人确实是不认得的。
女人看出来了,不开心的神色在脸上就明显:“你不认得我?我能拐人?我是玉华玲,从前在照台,我可是个名角儿——”
姆妈是新从乡下顾来的,大字不识,只是老实肯做事,对自己的主人家本分。
摇了摇头。
玉华玲皱了皱眉:“那你识不识得姓李的总督?”
她显得有点扫兴:“我是他的续房太太,你肯同我去么?”
汉蔷不明白她的热情:“我去哪里倒都是一样,只是?”
玉华玲笑了两声,仿佛瞬间又开心了似的:“自然,我去哪儿也是一样,可是人多热闹,况且你生得美,我带着你,看着就欢喜。”
玉华玲笑起来,汉蔷才看到她眼角的褶子,玉华玲道:“我平常也不爱一个人看戏的。”
正说着,一辆黑皮的车驶来,玉华玲冲司机招招手,看汉蔷:“你看,我不是骗你的,往常我要我儿子陪我去的,今天借了你的屋子躲雨,我带你去听戏,要不要去了?”
汉蔷不好多次拒绝一个人,只好收了伞,点了点头。
姆妈目送她上了车,玉华玲就回头来看:“晚了我给你送回来的,不要挂念。”
“夫人的性格真好,这么年轻,儿子都能陪您看戏了。”玉华玲伸手去挽汉蔷的胳膊。
汉蔷笑道:“从前我家里的一个姐姐,和您一个样。”
玉华玲听了,以为汉蔷在夸她,但是忍不住高兴:“我还能做你的姐姐?我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也比你高好几个头啦——”
“我是喜欢好看的人,巧了遇到你,我最坏了。”玉华玲笑起来,厉害了,就用手挡一下。
汉蔷只是笑,和玉华玲并肩坐在后座。
“我带你去听戏,照台哪儿真是好,那里的角儿,模样功夫,都比瞻月楼好,瞻月楼从前也好,但是现在他们花心了,投机倒把,那不是我喜欢的。”
司机安安静静的开车,玉华玲喜欢说戏。
“我也是能唱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唱一个。我最能这个,可惜我病了——你只听听哪儿的,以后都不想去瞻月楼了。”
汉蔷笑了笑,玉华玲看她整个人都是温温柔柔的,觉得喜欢。
说话也轻轻的:“唱戏,我一向只听人轻贱,夫人是真性情的人,喜欢的就爱重。”
玉华玲毫不介意:“我从前就是戏角儿,别人轻贱我们去吧,我现在是有吃有喝有的享受,谁能轻贱了我?”
汉蔷点了点头。
玉华玲又说:“你住的北巷,似乎是我大儿子的地段儿,你是外乡人对不?那你不知道,我玉华玲的个性,是不怕哪个不知好歹的。”说了,她自己先笑了两声。
“哎呀,你真是好看,高鼻深目的,皮肤也干净显白,北平人家的姑娘,我是好久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了,你方才撑着伞出来,我看着喜欢,我有两个儿子,可是家里没有女儿的。”
汉蔷倒是没有什么感受:“我从外面来北平投奔亲戚,我生的也许是好些,可是我个头不是很矮?”
玉华玲不觉得她矮,娇娇小小的看着也好,觉得惊讶:“你才多大?哈,你有十六了没有?姑娘家,矮些算什么?”
又埋汰:“你投奔的是哪儿的亲戚?你不知道,我大儿子个性古怪得很,他不差钱,名下的房子不会外租的。我也许看错了,我很久没回去过了。”
说到最后一句,玉华玲有些不自在:“哎,儿子大了,我是不管的。我们还是说戏。我给你讲……”
汉蔷陪着玉华玲一路去了照台。天的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湿。许是因为天气,戏院里人少了,司机开了车回去。
玉华玲挽了汉蔷的手要进去。
汉蔷拿了伞,伞尖儿还有水滴,“夫人,您先去,我找个地方,挂一挂我的伞。”
玉华玲收了手,“叫别人去吧?”说完又想起没人,才点了点头:“那我进去,你看着进来。”
汉蔷嗯了一声,从侧边的小院门进去了,想找一块空旷有遮挡的地方搁伞。
从小侧门出来,没想到是个二人宽的巷子,有梯步下楼,像个阁楼天台口,周围树也没有,只有挂了细灯笼的门楼,汉蔷走了两步张望。
巷拐角骨碌碌的跑出来一个人,脏绿色的衣服,两条腿像竹竿,空荡荡的挂着破烂了的蓝色长裤。
膝盖上有血,但跑的飞快。
见了前面有人,眼睛里像淬了毒。
巷子里全是他跑路是带起来的声响。
汉蔷有些怕。
她一怕就抬不动腿,傻立在原地。
眼见着那个人就要跑过她身边。
空荡荡的巷子响起一声呐喊:“哎哟!天!我的少爷!你等等我!”
汉蔷还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伞就被人夺了过去,啪的一身响和着奔跑男人的惨叫。
身前出现了一个拿着伞的军装男人。
脏绿衣服的人躺在地上,膝盖到小腿处的血更多了。
巷子后又跑出个少年。
看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撑着墙喘气:“我说少爷——”
他多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噫!少爷,你又再杀生啊?”
李开岩皱了皱眉,简明扼要:“什么事,我在巡逻。”
囷生不敢和他多玩笑,赶紧道:“先生喊你回去呢。”
李开岩质疑:“现在?”
囷生点点头,气儿还没有捋顺:“就是现在。”
汉蔷还傻站在原地。
李开岩看了她一眼。
十六七岁,穿着白裙子,长发散肩,有些卷,应该是个读过书的女学生。
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抢了女学生的伞伤了歹徒,怎么看,他都比较像歹徒。
他也没有向人解释的经验和习惯。
汉蔷看了李开岩看她,虽然知道是好人,还是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连忙伸手上前
“我的伞——”
李开岩看了看沾了血的伞,又皱了皱眉,汉蔷注意到这个神色,瑟缩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囷生好奇的盯着他家大少爷,想看他怎么处理。
李开岩十年也难见他和哪个小姐说话交流。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明显,李开岩看了他一眼:“囷生”
囷生道:“在!”
李开岩道:“脏了小姐的伞,去拿我的那把来。”
他指了一个方向:“我的车在那边。”
囷生去了,又跑回来,李开岩已经不在了,地上的人也不在了。
只留下白色裙子的小姐一个人,囷生埋汰,他家少爷可真是个注孤生,递了伞。
“小姐,给您?”
汉蔷想拒绝,但那个人又拿着她的伞走掉了,囷生忙着去追李开岩,把伞搁到了旁边。
“给您呐小姐!我去找我家少爷了。”
汉蔷目送了主仆二人走。过了一会儿里头才有人来问:“是和李太太来的小姐么?”
汉蔷下意识点了点头,退了几步。
里面的人喊:“李太太等你等得急了,让小的来找您。”
汉蔷半知半觉,说不出话,也点了点头,拿了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