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蔷等着姆妈用过了饭,陪着她,到齐合的时候,正是七点多一刻。
才到门口,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等着,笑眼相迎。
对她招了招手。
李先生透过玻璃瞧着自己的小儿子。
他还是带着眼镜,想瞧朋友的女儿清楚些。
“他只是见了汉蔷一面,怎么就这么殷勤?心性不定。”
玉华玲不以为然:“年轻,什么事做不出来,老爷焉知道,自己年轻时候没有干过这事儿?”
李先生干咳了一声。
他年轻时候确实是没有干过这事儿的。
但走了亡妻,他违背了老太太,三十多岁迎玉华玲进门,也是只瞧了一眼。
玉华玲和李家两个儿子的生母,自己的发妻,模样全无相似,转眼回眸的时候,偏偏让李先生常常失措。
汉蔷见了李明洛冲她招手,点了点头,声音是轻轻的:“少爷?你,明洛——”
汉蔷装作不知道:“你怎的也在这里?”
李明洛冲她眨了眨眼:“一日见你两次。这可是缘分。”
李明洛笑道:“汉蔷妹妹,请吧。”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汉蔷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汉蔷的眼睛其实并不很出彩,但是她的睫毛很长,天生带着卷翘,要是认真盯着一个人看,就显得深情动人。
李明洛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
汉蔷已经回过头,进了饭店。
姆妈望了望汉蔷进去,只等在门口。
李先生包下了大厅。
大厅里没有别人。
玉华玲见她进来了。
显得高兴:“汉蔷!快来,汉蔷。”
她喊了两声,又笑出声来。
“我要是知道是你!哎,真是缘分。”
汉蔷表现虽然淡淡的,但脸上的茫然确实不像假的。
玉华玲看她,越看越喜欢。
李先生没有站起来,喊她坐下。
“是汉蔷了,快坐吧。我是你李叔叔。”
汉蔷挨着玉华玲坐下来,喊了一声:“李叔叔。”
李先生性格是很内敛好脾气的,但长相并不让人亲近。
看来有些严厉。
玉华玲想起白天说话。
“我白日里告诉你我是你李叔叔的续房,你也没有想出来。哎,这真是,太巧了。”
李明洛坐在李先生一旁,看她们说话。
汉蔷道:“我先前没有见过叔叔婶婶,不知道北平如今是怎样的,叔叔做些什么。”
玉华玲点了点头:“也是个道理。”
她站起身找人为他们点菜。
李先生就为汉蔷介绍。
“虽然是见过了,但还是给你介绍介绍。我同你父亲是好友,你就像我的侄女儿。”
李先生指了指玉华玲:“这是你婶婶,往后你要是想住到家里来,一切事,就找你婶婶。”
又说:“这是我的老二,你二表哥。李明洛,他在学校读书。你看你以后喜欢,我们也去。”
李明洛冲汉蔷笑了笑。
他父亲说话,他一般是不敢插嘴的。
汉蔷认真的听了点头。
李先生补充道:“你哥哥的事我听说了,你和他走散了,我已经让人去找了。今天桌子上没来的,是明洛的大哥,以后,也是你的大哥了,他比你亲大哥,还要长些。”
李先生从玉华玲手里接过菜单,又递给汉蔷。
“那是我的大儿子,李开岩,他是个不爱说话的,在部队里。往后外面有事,你也可以找你这大哥。”
汉蔷也点了点头,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只是道了谢:“谢谢叔叔。”
李先生只当她怕生。是个内向的孩子。
他也没了话说。
玉华玲就道:“齐合这儿是中西餐都有的,汉蔷,你快看看,你是从洋地方来的,喜欢什么,你点一点。”
汉蔷打开对四折的菜单,玉华玲趁她看菜单。
问她:“你往后是要住到家里来的吧,你来了,我多了一个女儿,人气我,我也有人说话了。”
李明洛插嘴:“谁能气你啊妈?”
他是天生带着笑脸的,长得也干净帅气,但傻乎乎的惹玉华玲嫌。
李先生沉默着听他们说话。
等稍稍安静会儿了,才做主:“汉蔷,你要是不排斥,我就让家里的人,去给你搬东西。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年纪小,不安全。”
汉蔷本来也是要住进李家的。
她需要人的帮助。
像李家这样一个在北平有权有钱的门户。
她乖巧的点点头:“麻烦叔叔了。”
又想起照顾了自己两天的姆妈,小心翼翼的道:“来的时候,大,哥哥安排了人照顾我,我习惯了那个姆妈。能带进……家,里么?”
她还不习惯称呼李家,为自己的家。
李先生早注意到了门口等着的老妇人。
抬了抬眼:“是那一位么?你喜欢,带着来就是了。你大哥选的人,总是老实本分的。”
汉蔷恩了一声,李先生对自己的小儿子,和提起大儿子。
语气总是不同一些。
汉蔷忽然有些好奇这个未曾谋面的“大哥”来。
李先生就对身边的人说:“把人请进来吧,外边凉。陪着小姐,小姐也自在些。”
汉蔷弯眼笑了笑。
李明洛注意到,汉蔷的这个笑意,同别的不同。
这个笑意才透出她是个半大的孩子气来。
带着满足和感激。
是夜。
从春到夏。
天色不清蓝的时候,夜里绵软软的下雨。
汉蔷早早的睡下了,檐下的水滴滴答答。
她们是坐的船从英国港口来。
爸爸病了,妈妈哭肿了眼睛。
往日里,她和小姐一起去学跳舞。
小姐身段很美,爱笑,一笑起来,就会吸引一大堆人,他们都爱围着小姐转。
可小姐一个也不喜欢。
只喜欢读书,写字。
想像男人一样顶天立地。
连跳舞也不喜欢,只是爱陪着她。
小姐说,怕英吉利的猩猩占了她的便宜。
雾里,小姐就对她笑,伸出手来,说。
“阿香,爸爸今天买了半只羊羔。我们做火锅汤吃。”
吃完了火锅汤,钟家是没有仆人的。
妈妈很严厉。
爸爸陪妈妈做了饭。
妈妈让几个孩子去洗碗。
她喜欢讲究新文学里的平等。
不会喜欢从前的远庖厨那一套。
她喊:“去收拾!”
木香就站起来,要去厨房里了。
小姐却拉着她。
她们在下一盘象棋。
小姐笑着对门口的妈妈说:“等一下,妈妈。”
哥哥在里屋里看书,妈妈也喊他:“文宸!”
哥哥也笑:“等下,妈。”
妈妈就火了。
“等等等!吃饭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等?”
但是孩子们不怕她,哈哈的笑着。
“等一下就去啦妈妈!”
又是在船上。
她们的船被炸开了,她和小姐,一人抓住了一只箱子,顺着一块最大的木板,泡烂了双腿。
可是,
她们又散开了。
等她找到小姐的时候。
小姐躺在琐碎肮脏的树枝粉末和枯枝里。
她已经不会笑了。
脸上没了血色,只有血。
双腿被人折断,衣服破烂,手臂上,腰背上,全是伤痕,流了血发黑。
小姐说:“木香……我……疼。”
汉蔷吓了一声冷汗,从床上起来。
外面的天色还是昏暗的。
她连衣服也没有披上。
推开窗子。
外面雨停了。
汉蔷,她不是汉蔷。
汉蔷立在窗口想,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
她是八岁的时候,被拐子卖给钟家父母的,记忆里,她饿了很久,被人毒打。
她并不害怕。
爸爸死在英国的家里,妈妈病死在船上。
在哪个全是树和土丘的小岛上,她看着全身是血,伤口溃烂的钟汉蔷断了气。
这个画面,和她记忆力的什么记忆重合起来。
曾经什么人,也那样,浑身是血的倒在她身前。
断了气。
所以她。
讨厌血。
但讨厌不是害怕。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意识到。
什么时候,一家人会接二连三的死去。
是疾病么?伤怀么?颠簸么?还是,真的是意外?
她自己只有十六岁,也害怕是自己疑神疑鬼。
可是她确实又从曾经爸爸的神色日记里,看到了,曾经有什么人,使爸爸心慌。
威胁爸爸。
让爸爸,不得不拖着病体,带着妈妈和他们,从生活多年的家里,搬回国内。
“是谁呢?”
汉蔷叹了口气。
天边渐渐的亮了起来。
姆妈换了干净的衣裳。
来扣汉蔷的门。
一推开,发现汉蔷呆呆的立在窗口,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汉蔷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看。
姆妈问她:“怎么了?小姐,睡不了觉么?”
汉蔷嗯了一声,含糊道:“梦见家里人了。”
她从水里,和土里,爬到北平,顶替了钟汉蔷的身份。
就是希望李家的人,能看在爸爸的份上,收留她,帮她找到大哥。
让她有命活着,找到那些逼得她们四处逃窜的人。
姆妈道:“小姐想家里人了,往后去了李先生家里,他没有女儿,会喜欢小姐的。”
汉蔷没表示赞同还是否认,接过了姆妈拿来的新衣裳。
姆妈说:“小姐收拾收拾吧,我去给小姐端早饭来。一会儿,先生就来人接了。”
汉蔷吃过了饭,姆妈替她装东西。
门口响起一声汽笛。
汉蔷在二楼,垂头去看。
李明洛从车里下来。换了一身正装。不是北平其他男子喜欢的长衫,还是洋人喜欢的蓝色西装,不笑的时候,看来还高大可靠。
胸前的束口,插着一只玫瑰。
见了汉蔷,李明洛就咧嘴笑,举了举手里的花。
小汽车后面跟着两个工人。
汉蔷下楼去给他们开门。
李明洛将玫瑰递到她面前。
汉蔷个子不大,在李明洛面前,只到他的胸口。
她不明白李明洛的意思。玫瑰是惹人误会的花。
何况在北平,汉蔷注意到,许多女学生,连穿和她一样的裙子也不敢。
李明洛笑道:“汉蔷妹妹,你是英国来的。在英国,送鲜花给漂亮的女士,不是礼貌么?”
他笑的很天真,但眼底明明就有故意。
汉蔷还是避开了他的手,接过来,说话轻轻的:“谢谢,我们也不常送花的。”
她侧了侧,让工人们进去。
李明洛帮着她打开了大门。
眼睛盯着他,很亮,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的。
“那你们会有贴面礼么?”
汉蔷这次只是看了看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屋子里去了。
李明洛哈哈两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