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李开岩转身上楼去了。
又回过来,看汉蔷在原地,垂着脑袋,头发丝多,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是李开岩回头的时候,汉蔷抬头望着他,声音哑哑的,算不上好听,语气也一样:“开岩哥,你要是找到我大哥,我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本来这话就是个俗气没用的,李开岩嗤之以鼻,冷哼了一声:“少说一辈子……”
他还没说完,汉蔷打断了他:“一辈子,我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开岩哥哥,你要相信我。”
“……”
之前汉蔷是一直没有找到称呼他的办法,今天晚上却突然不别扭了似的,李开岩被她叫得听来怪怪的,什么也没说,看她又把头垂下去了。
等走出去好远了,才轻声:“好好念书吧,小孩儿。”
第二天一早,他就叫囷生请假。
囷生现在被李先生允许,去学校读书。
什么都新鲜得很,和同学相处得也好,他虽然仰慕李开岩,但更想成为李开岩那样有本事的人。
李开岩一说,他就要拒绝。
家里小厮多,不是没有不能做事的。
李开岩道:“一直是你去在做,钟文宸的事你更清楚些,只请这一天。等你们放假了,我请你们吃饭。”
囷生道:“凭啥还要请别人?哈哈哈。”
李开岩不说话了,囷生还是请了假,让他们先走。
特意告诉了汉蔷,今天不同他们一道。
恰巧李明洛是学洋画的,讲究取景场地的,今天说好了要去外郊,和同学游湖作画,让司机开到路口把他卸了。
汉蔷道:“二哥,你去那儿远,让司机送你去吧。”
李明洛哪儿能同意:“有什么?你走你的,我去找个黄包车师傅。”
李家公用的车只有两辆,一辆用来接送少爷小姐们读书,还有就是李先生去银行的,上班之用。
其他的是李开岩的。
汉蔷不同意,明明她只有两步路,李明洛拿着那么多画画工具,十分麻烦。
还是下了车。
李明洛担心她,还要走一段路,一个人不安全。
汉蔷目送车开动:“没关系,天亮着,哪儿就有那么多坏人了?”
李明洛皱了皱眉:“那你要小心喔汉蔷妹妹。”
汉蔷道了好,看车开走了才抬腿。
她在英国,她和小姐也都上学读书。
大哥和她们不在一个学校。
下课了,小姐去学钢琴,她就要去跳舞了。
爸爸有时候会来接她们。
有时候大哥和小姐一起来接她。
妈妈是不来的。
但是他们都是走路。
一家人,三个,四个,排成一排。
车来了,嘻嘻哈哈的抢着躲开。
汉蔷自己提着包。
衣服是昨天学校才下发的校服。
蓝布的上衣,也是白色的裙子。
她从马路上穿过,要转个弯儿,旁边有个巷子。
汉蔷走过了,又返回来。
她见了一个小乞儿。
按说她该走开的,这小乞儿一没乞讨,二没呐喊。
什么都平平无奇。
碗是空的,人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里。
汉蔷在身上搜了搜,找出两块钱。
她以为小乞丐在休息,动作很轻。
把钱放下去就要有。
一点儿声都没起来。
小乞丐却不知道怎么察觉了。
看她转身走了,把碗拿起来就摔了,碗居然没破,钱到了地上,他捡也不捡。
站了起来。
汉蔷吓了一跳,也有些尴尬。
站在原地。
她回头去看,小乞丐长得已经很高了,应该有十一二岁。
看她的眼神很不友好,皱着眉,脸黑乎乎的,目光却很有神。
那么一瞬间,汉蔷脑海里忽然闪过个画面。
好像她小时候也这么脏这么倔过。
有人对她说:“天天去山上疯,衣裳都破啦!脸这么黑!要死了!”
汉蔷:“你……”
她也不知道说个什么。
看小乞丐突然就跑了,钱不要,碗也不要了。
汉蔷没办法,又把那两块钱捡了起来,把小乞丐的碗捡放到了一边儿。
莫名其妙的走了。
“呵……”
声后有人笑了笑。
汉蔷回头去看。
柏音也提着公文包,冲她到:“早啊,钟小姐。”
柏音在汉蔷读的学校做代课钢琴老师。
汉蔷第一天来的时候没有认出他,还是在别人口中听说的,他不常来,今天只是汉蔷第二次见他。
柏音关心汉蔷:“你的舞蹈老师,找到没有?”
汉蔷也回了早,摇了摇头:“尚未找到。”
汉蔷以为柏音还要说两句,没想到一路上也就没有话说了。
还是要别了柏音才说:“现在小姐读书了,就好好学吧。要是想学的,才学的精进。”
“是,谢谢先生嘱咐。”汉蔷站在原地。
柏音要进教室了,趁着蓝天碧叶,他笑了笑。
汉蔷居然只想到风情万种这个词,上一次她到北平,体会到这个词,还是在玉华玲身上。
很少有人能把女人的气质融入男人的身体,又让人觉得不讨厌。
没料到柏音却说:“汉蔷小姐小时候不长在北平,如今的人不知道你,是一种遗憾。”
柏音笑了笑,让人如沐春风:“要是十年后小姐遇到我,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我一定引以为荣。”
“白色的裙子很衬你。”
汉蔷看他进了教室。
这边的小乞丐扔了碗,走出去两条巷子,又觉得失了个碗是可惜。
气儿一停,又偷偷倒了回去,看他的碗在原地码的好好的。
他拿了碗。
汉蔷放的两块钱,折好了,就在碗下。
被破烂碗一压,路人看不见,觉得碗脏,不会来碰。
家里已经很穷了。
他只有一个奶奶,奶奶生病了,他想去帮人卸货挣钱,可是别人不要他,他才来乞讨。
前几天陆司令家发饼子,他去领,却被巷子里的混混抢了,他们不吃,只是爱糟蹋,欺负着他当乐子。
昨天他在街上走,陆小姐把他当叫花子,赏了他十块。
他高兴坏了,可他不是乞丐,他说他是借陆小姐的,就可以给奶奶买药。
陆小姐嗤笑了一声,白了他一眼,把钱扔到了地上。
他还是很感激。
去捡了起来,连声道谢,拿着这钱去了药店。
路上却被白家的那个混子抢了去。
还羞辱他是乞丐。
他听了,其实也不太生气,反而想到了——对啊,他没有钱,也不能上工,为什么不可以去乞讨?
他都这么艰难了,还不可以向人求助么?
但他心里又纠结得很。
他奶奶常教他,吃饭是要靠自己,靠手,靠力气的。
好狗也不受嗟来之食。
但是他还是一大早来了街上,带了破碗,富人拿他玩笑。
给了他钱,友要回去,还要反咬说他抢人。
他挨了打,不要说面子,里子也没了。
偏偏汉蔷又出现一次。
陆小姐那个嗤之以鼻的笑意,突然涌上他心头。
小乞丐咬了咬牙,还是把钱揣进怀里。
抱着碗向西街便宜的药店跑去了。
汉蔷下了学,心里还想着白天的那个小乞丐。
囷生没有来,就是李明洛和他一起下的课,坐车回家。
也许是她自己从前流落过街头,被人辗转着做买卖,当乞丐当怕了,见着年龄小的乞丐就想多帮帮忙。
也是因为她运气好,遇到了钟家夫妇。
别人没有这个运气,她没有钟家父母的能力。
只能给点小钱。
车子开动了,到了路口。
汉蔷忍不住,对李明洛道:“二哥。”
这是汉蔷第一次主动对李明洛开口。
李明洛整个人像带了光:“什么?”
汉蔷看司机就要开远了,有些急:“我早上掉了东西在这儿,我想下车找找……”
李明洛哪里会怀疑,更不会嫌弃麻烦,忙让司机停了,要陪汉蔷下车。
汉蔷也没有拒绝。
李明洛看她顺着巷子进了。
有些奇怪:“汉蔷妹妹,你的东西怎么会在这儿?你走错路了吧?”
汉蔷吞吞吐吐:“嗯……有些不熟悉,早上从这儿走了绕弯路……”
李明洛就心疼得不行:“哎,我就是说了,你多少年没回过北平了,哪里还会知道路!早就说让司机送你了。”
汉蔷笑了笑,顺着阴湿的巷子走。
说:“没事。”
声音轻轻的。
李明洛陪在旁边。
两边的巷子墙是灰灰的,旧嚷嚷的,瓦片儿看不见,有的长楞草。
石板倒是很好,平整。
都是大大的院子,却是房屋主人出租的——每个住客就分到那么一点点。
小得可怜。
一个院子挤着好几家人。
公用一个厨房,打着一个水井。
汉蔷不好意思多往院子里张望。
院子里的人却爱往外面儿见热闹。
看汉蔷穿着不俗,又有李明洛作陪。
李明洛总是有人认识的。
不一会儿就传开了:“有个天仙似的人物,陪着李家公子在他们这一带遛弯儿。不得了,这样的人物,配李家公子的,得是蒋公座下哪位大人的女儿吧?”
这巷子正是北平的旧人巷。
万英婷在学校留了新的圆珠笔,一下了课,就给白家两姊弟送来。
白小四在外头听了热闹。
听说有有钱人跑到他们这边来体验生活了。
想去碰碰运气。
捞到一点是一点。
刚要唬着他姐出门。
万英婷就进了门。
白小四平日里知道万英婷要照顾他和他姐姐,在万英婷面前总是装得听话。
直让万英婷觉得他读书不行,却知上劲儿。
一个劲儿的往他们这儿送些东西。
布匹,线,纸笔,都有。
有些新的他都拿去买了,就是钱。
旧的他留着。
纸笔也要留下些——方便日后万英婷再来,他也好装出刻苦相。
今天万英婷来的不是时候。
他慌着出去在公子哥身上撞上一下,倒下去就是一笔钱。
万英婷关心他学习,他就搪塞。
心里猫爪似的。
白千絮就在院子里陪笑训斥他:“没用的东西,不知上进!”
白小四是有一套歪理的。
他觉得一家人得齐心向外。
齐心是没有错的,错在白小四齐得怪,也向的奇。
家里人知道彼此的心性,但不能对外人说起来——说起来了就不是耿直,而是傻·逼。
他白小四怎么能是那种好吃懒作,脑满肥肠的废物?
他明明伪装得好——全是白千絮这白痴女人一张嘴没门。
败坏他的名声!
他就不明白了——一家人,怎么白千絮就不盼着他好?非得向外人糟践他的名声?
白小四头一回没忍住,粗鲁的呸了一口。
说自己有事,丢下人就跑了。
万英婷只以为他读书累,没觉得奇怪。
宽慰白千絮道:“他还小,心性不成熟。日日苦读,没个尽头。脾气坏一点,正常正常。”
白千絮哪里不知道自己弟弟的天性,可是有苦难言。
陪着万英婷说了几句话,就送她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