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马车从京都出发投奔父亲永宁侯,与其说是投奔,不如说是舅母迫不及待要将我赶走。
抵达北疆时已经时值四月,这里的天气和京都很是不同,京都此时正是春日融融,新燕啄泥,而北疆气候寒冷潮湿,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雨。
也正是在这场蒙蒙细雨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贺溶郅,那个眉眼肆意张扬的少年正举着伞,在府门处不知在等待着谁。
彼时的我是侯府嫡女一贯心高气傲,对谁都颐指气使,丝毫不知收敛脾气。
我伸手指着他,“你,过来,把你的伞给本小姐挡雨。”
他淡然一笑,走了过来,旋即把油纸伞举过我的头顶。水滴顺着油纸伞滴落,溅在地上似一朵乍然盛开的花。
朦胧细雨中,眼前的少年眉眼带笑:“你就是我的义妹贺昭蓝吧?是义父吩咐我,特意在这里迎接你的。”
我蹙眉,“义妹?”
仔细回想起来,父亲倒是曾经和我提到过,他在北疆驻军时收养了一个战乱中的孤儿,并赐予他名字贺溶郅。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他不过是一个孤儿,怎么配用堂堂贺氏一族的姓氏?父亲收养他不过是可怜他罢了。
我下了马车,夺过他的伞,“原来是你,我听父亲提起过你。你一个孤儿,有什么资格叫我义妹?你以后只能像侯府的奴仆一样,叫我小姐,听见没有?”
有水珠落在他的眉心处,他没有气恼,反而恭敬的向我拱手行礼,“是,小姐。”
看到他一副谦卑的样子,我来到北疆阴郁的心情也一扫而光。
“贺兄,小师妹她来了没有啊?”府门处,站着另外一个锦衣少年,他懒散的打着哈欠走过来,看到我时,眼前一亮,“你一定就是我的昭蓝小师妹了吧,我叫赫连璟。”
我态度傲慢道:“你就是那个出身低微不受宠,从小被丢在边关自生自灭的皇子?”
我在京都时就听说过他的名字,被称为寒夜国最不成器的皇子。原来他在北疆被我爹收做了徒弟。
“你脸长得挺漂亮,嘴巴怎么就这么坏?”赫连璟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我,而是把手亲昵的搭在贺溶郅的肩膀上,吊儿郎当道,“贺兄,走,别理这个讨厌的女人了,咱们俩喝酒去。”
“站住!谁允许你走了?贺溶郅,你是本小姐的奴仆,你必须留下帮我搬行李。”
他点了点头,“是,小姐。”
然后真的转身帮我将马车上成箱的行李搬下来,赫连璟在一旁嚷嚷着,“你干嘛就这么听她话啊?她让你搬你就搬呢?”
“我答应过义父,会好好照顾他的女儿,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我得意道:“对,这是你应该做的。”
“你……你……”赫连璟气得指着我,你了半天,还是叹气,“……算了,我不与女人计较。贺兄,我来帮你搬一个。”
搬完了东西,我依旧不依不饶,我对贺溶郅命令道,“以后无论何时,本小姐需要你的时候,你都要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是,小姐。”
“你真的答应了?那你可不许反悔。”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不悔。”
我到北疆的第一天晚上又重复做了以往的梦,梦里我在一片黑暗中奔跑,身后有许多洪水猛兽追逐着。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看到了一簇小小的明亮的光,不停的朝着光亮奔去……
我傲慢的脾气秉性很快就把府里的下人得罪了个遍,他们每个人都远远的躲着我。
只有贺溶郅,即使我对他呼来喝去,提出多么无理取闹的要求,他都毫无怨言。
其实,我心里有点开心,可是无法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有一次我去庙中进香祈福,回来的路上竟然遇到了流寇,最后我和许多贫民百姓被关押在一处昏暗的山洞里。
身处于在暗黑中,恐惧会被无限放大,身边有姑娘被不断的被拉走,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随着土匪流寇们的淫笑声。
这时候,我心中第一个想起的人竟然是贺溶郅,我歇斯底里,“贺溶郅,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我有危险了,你快点给本小姐出现啊!”
山洞中暗无天日,我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从一开始的期翼他会来救我,到后面的濒临绝望。
我想,他大概不会出现了。没有这个整日指使他的大小姐,他应该会开心吧?
我抱着膝盖藏匿于黑暗中,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锋利的簪子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无论是谁靠近我,我都会毫不犹豫的把簪子狠狠刺向他!
吱吖一声,牢门又被打开了,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个淡墨色的人影慢慢的靠近,他在我面前半蹲下身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我趁其不背将簪子狠狠的刺向面前那人,耳边传来簪子没入血肉,以及那人轻微的闷哼声。
那人开口,却是我熟悉的声音,“小姐别怕,是我,贺溶郅。”
我歇斯底里道,“怎么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救我?我不需要你救,你快滚!”
他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安抚我的情绪:“小姐放心,外面的流寇已经被剿灭了,你有没有受伤?”
犹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未去世之前,有一次我在外面玩耍时摔倒了,掌心擦破了一块皮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很严重,但是并不是很疼,我也没有哭,只是自己爬起来拍拍灰尘就走了。
可是当我回家看到母亲时,却突如其来的嚎啕大哭起来,母亲赶忙问我怎么了,心疼的给我包扎伤口哄我开心。
其实我哭不是因为多疼,而是我觉得在母亲面前很安全,可以放心的哭出来。
面对他的安慰,我竟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盈在眶中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从啜泣到嚎啕大哭,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多久没有这样放肆的哭出来了。
贺溶郅没有说话,只是耐心的等我哭够了自己停下来。
尽管此刻我置身于最害怕的黑暗中,可是我的心从未有过这样安宁的感觉。
哭过之后,我喉咙沙哑道:“贺溶郅,对不起。你受的伤要不要紧?”这大概是我此生第一次开口说出服软的话。
黑暗中传来让人安心的话语:“小伤而已,保护小姐是我的责任。”
我忽然道:“贺溶郅,你以后可以叫我昭蓝。”
“好。”
那一天,我伏在他宽阔的背上,任由他把自己背出山洞。我破天荒的同他说了许多话,比我过去的那些年加起来的话都要多。
我伏在他的背上,小心翼翼的问:“贺溶郅,他们都觉得我像怪物,你有没有讨厌过我?”
他背着我,步伐沉稳:“不讨厌。你也不是怪物,你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只是因为你不想让别人接近你,你的心比旁人更加敏感脆弱罢了。其实,你应该多笑一笑的,这样大家都会喜欢上你的。”
这一刻,我似乎听见自己心中那道坚固高墙,在顷刻之间坍塌……
我在别人眼中是心高气傲的侯府嫡女,可没有人知道,母亲还活着之前,我也曾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
母亲因病去世之后,父亲常年镇守北疆,所以我被寄养在京都的舅父家。
舅父很忙,几乎没有时间管我,而舅母是一个很漂亮,但是很恶毒的女人。
如果不是看在父亲每个月寄来不菲的钱财份上,我可能早就被赶出去了。
舅母明知道我很怕黑,偏偏不让我在夜里燃烛。我在黑暗中醒来,还会发现窗棱上会有晃动的奇怪影子。我骨气勇气问下人,那些奇怪的影子是什么?下人却说,小姐您看错了,这里没有任何影子。
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在战栗的恐惧中入睡,也是从这时候起,那些黑暗中奇形怪状的影子,变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恐怖梦魇。
府里的下人欺辱我,我很害怕,总是忍让。可是我渐渐发现,一味的忍让,只会让所有人变本加厉。
我开始学着端嫡女的架子,态度傲慢,用尖酸刻薄的言语来攻击每一个试图靠近自己的人。
这还远远不够,有一次我甚至把舅母养的一条吓唬我的恶犬的头给砍了下来,亲手做了一道菜摆上了餐桌。舅母吓得花容失色,从这以后她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就连下人们从主动欺辱我,变得厌恶害怕我,恨不得离我远远的。最后,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我曾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直到遇到贺溶郅,他让我觉得,原来自己的内心还是渴望成为一个正常人的。
我想,他大概就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救赎。
……
从那之后,我开始学着改变自己,每当我下意识的想要开口羞辱嘲讽别人之前,就掐着自己的手心。面对别人的善意,尝试着说谢谢。
他们在试着接纳我,我也在试着接纳他们。
就连赫连璟来府上偶尔看到我时,也惊叹道:“昭蓝小师妹你不耍大小姐脾气的时候,笑起来还有点好看。”
我弯了弯嘴角,原来被人夸赞的感觉也不是很坏。
赫连璟看着我笑起来的模样竟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