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春秋,宛如隔世。
寒鸦国,岁染郡。
乱发少年靠在巷子末的土墙上,百无聊赖的翻看着寒鸦国邸报。
这是府衙发布的诏示,内容多半是些新颁布的政法以及巡捕的要犯。邸报每旬一期,不过内容都是大同小异,几乎就只改变了些许时间和人名而已。
韩风晓快速看完十数张黄草纸,前面的文字没有丝毫心意,后面的通缉要犯中倒是多了几个新面孔。不过位置比较靠后。占据通缉榜首的前三名,仍旧是那三张万年不变的臭脸。
少年早已看腻了,便把邸报随意一叠,不过并未收起。
街角贩卖烤白薯的中年麻衣汉子颇有兴致的问道。“韩小子,有什么新消息?”
“还是老样子……”韩风晓仰头,笑眯眯的看向一旁的中年汉子。
汉子已经把烤好的白薯递了过来。“拿去吧。今天就不收你钱了。一年了,就只有你常来照顾我生意。”
“大叔。你是想说我就只吃得起白薯吧。”
汉子故意沉下脸,没好气的说道:“小崽子。请你吃,不道谢也就罢了,还埋怨起你大叔来了。”
“哪敢啊。”韩风晓接过烤白薯,赶紧用手中的邸报包好。随后掏出两个铜币,放到摊位上,起身离开。
汉子也不客气,手在铜币上一抹,便把钱攥进了手心。
一年来,这是爷俩每晚必走的过场,韩风晓从未忘过,中年汉子也每每都会收下。
韩风晓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慷慨道:“都一年了……”
七年前,那场变故后,父母惨死,弟弟不知所踪。
一夜之间,原本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茫茫世间,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在惨案现场醒来的少年,还没有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便被军兵打晕。
没人问案,甚至都没有过堂。当韩风晓醒来时,就已经躺在了寒鸦国冰河铁牢的号房里了。
没有人质疑过一个十岁的娃娃如何能够杀害六人,其中有他至亲,还有四个来路不明,头覆夜鸦铁面的壮实汉子!
这本该是件震惊全国的要案,可却如泥牛入海,很长一段时间,就连同室而居的狱犯都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也怪不得官署玩忽职守,草草了事。毕竟那一夜还发生了另一场灾难——掌管天地的无上神尊陨落了!
多少的日夜,韩风晓都只是蜷缩在角落,满脸泪水。
一个十岁的孩子,失去了所有亲人,锁在铁栏内,面对着三个凶神恶煞的狱犯,他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往昔的幸福如井中倒月,稍一触碰,便被搅得稀碎,留下的便只有深不见底的阴寒……
直到有一天,同居的一个秃头汉子实在被他烦够了。拎起孩子的领子,把他按在墙上,粗声粗气的骂道:“小崽子。烦死了!哭你娘的哭!你他娘的有完没完了?”
孩子可能是被吓坏了,看着那个足够将他撕碎的秃头汉子,吸了吸鼻子,果真没了哭声。
汉子狠狠的说道:“小孬种,鼻子哭完了?你往后要是再敢哭一声,我就拧断你脖子。听清楚了吗?”
孩子愣愣的点点头。秃头汉子看到孩子不在哭闹,便一撒手。孩子重重摔在地上,他呆呆的看向四周,然后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恐惧、悲伤、无助、委屈……太多太多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全部化成了泪水,倾泻而出,如同决堤的堤坝,开始只是潺潺溪流,一旦决堤,必是洪流千里……
“小崽子!反了你了!”秃头汉子暴怒而起,扬手一拳,直接打在了孩子的胸口。
孩子呜咽一声,再一次昏死过去。
“喂!常袁,不会给你打死了吧?”角落里看热闹的干瘦男人紧张的问道。
秃顶汉子也是一脸紧张,不过嘴上死硬,嘟囔一句:“死了更好。清净!”
另外一个仰躺在床板上的独眼汉子,翻身一跃,来到秃顶汉子身旁,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有些恼火的说道:“你打死他干嘛?好歹是个玩应……”
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松了口气。“没事。还死不了。这小崽子命够硬的,挨了常袁一拳头都没死!”
角落里的干瘦男人一下子来来精神,阴恻恻的说道:“还真是个玩应……”
那次昏迷,小风晓便直接睡了过去,一睡就是三天。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三张如鬼魔般的面孔,差点被再次吓昏过去。
不过这一吓,他便忘了继续哭了。
秃顶男人闷哼哼的骂了一句,拿出一个白薯塞到孩子怀里。“没死了就别哭了。先吃喽。然后跟我们说说你为啥进来的。”
孩子那时饿坏了,囫囵一通噎下了大半个土豆,结果吃的太快,差点把自己噎死……
同室而居的三个男人都是重犯,终身监禁。秃顶男人叫常袁,少了只眼睛的汉子叫温良,干瘦阴险的家伙是何不惧。
三个人听了孩子的讲述,全部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何不惧似笑非笑的问:“你真的被那光打晕了?”
孩子老老实实的点点头。
三人对视一眼。独眼温良沉吟道:“小子,既然你什么都没干,就得想办法出去。明白吗?光是哭鼻子什么用都没有。你不还有个弟弟吗?出去,找到他。搞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你爹娘。不能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
孩子好奇的问道:“我要怎么出去?”
“等!”何不惧阴恻恻的扯了扯嘴角。
常袁也点头道:“没错。你不是被那光砸中了吗?那你就一定能出得去。不过我们要先弄清楚,那光给了你什么。嗬!小崽子!让我看看你除了会哭鼻子,还能干什么?知道自己叫啥不?”
孩子看着常袁就害怕,下意识的摇摇头。
常袁被气乐了,指着孩子的鼻子骂道:“小崽子。自己叫啥都不知道了?你叫夜猫子,只会呜哇呜哇的乱哭乱叫!”
这一等就是五年。
三个王八蛋对小风晓还算照顾,至少没有弄死他,不过也没少让他吃苦头。此后,韩风晓也在没哭过。可能是泪水早就流光了,无论他多么想哭,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久而久之,他便不会哭了。而且,他心中有一团小小的火焰——他要出去,要找到弟弟,要查清害死父母的元凶!他除了哭,还有很多事要做!
两年前,冰河铁牢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爆炸,铁牢的一面墙被整个炸飞了。狱中大乱,看守的护卫军和犯人们混做一团。韩风晓被常袁背在身后,跟着一群犯人逃了出去。
当时少年还挺感激他的,以为是常袁怕他跑的慢。后来才想明白,这秃头王八蛋,是想拿他挡着身后的飞矢……
从冰河铁牢逃出来后,三个王八蛋便丢下韩风晓各奔“钱”程去了。只有温良还算是个人,他告诉少年:想要找你弟弟,就要去岁染。
至于原因,温良没说,只是在临别时告诫少年,“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使用那道神光赐予你的力量。”
而后,韩风晓几经辗转,直到一年前,才来到岁染。
逃亡的一年里,大部分冰河铁牢的逃犯都已落网。不过那三个王八蛋却如同蒸发一般,再无消息。只有在通境晓述上,才能看到他们的臭脸。
至于韩风晓,官署好像把他彻底忘了,完全没有过通缉的消息。想来也是,他被捕时还是个十岁的娃娃,府衙总不能把他画在通缉要犯的位置上吧。
而且他逃走时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当下世道,早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根本没必要花精力去找他。
韩风晓苦笑一下。他已经在岁染混迹一年了,可还是毫无所获。寻找弟弟韩北漠,就是大海捞针。对于当年那群贼匪的底细,更是一点也没摸到。
不过少年并不灰心,他知道有些事急不来——要等!
怀里揣着热乎乎的烤白薯,韩风晓本打算一鼓作气直接赶回家,可惜事不随己愿,他还是遇上了闲事。
就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两个头戴黑色头巾的汉子,堵住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穿一件大黑袍子,样式古怪。袍子略显破旧,料子的颜色却异常浓稠,似乎还在缓缓流动,如同是一条墨汁长河。
黑袍女孩虽然一脸稚气,却很勇敢,紧紧绷着嘴唇,恶狠狠的瞪着两个汉子。
两个汉子被这样瞪着,反而来了兴致。其中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随意在小姑娘脸上捏了一把,笑吟吟的说道:“呦!还挺凶。小脸蛋倒是长得不错,都能捏出水来。”
另一个高大汉子也附和的哈哈大笑:“你别说。这妮子,卖给高氏原,肯定能值大价钱!”
韩风晓皱起眉头,高氏原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这小子是本地的协政使,老爹是寒鸦国一人之下的监国大人。家中三个儿子,没一个好鸟。特别是这个高氏原,爱好稚女。韩风晓刚到岁染时,便听说了这小子:来了两年,正事一点没干,竟是祸害小丫头了。
韩风晓曾经好奇的寻问卖烤白薯的汉子,这种事官府就不管吗?大叔则笑眯眯的拍着肖白的肩膀,“想管,管不了!现在这世道。官府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哪有心情去理百姓的小事。怕是他们还要供着这个协政老爷帮他们向上面说好话呢!”
就是因为这种明眼人都懂局势,高氏原愈发肆无忌惮,甚至明目张胆的买起了稚女,美其名曰“婢芽儿”。有些穷极了人家会把自家的闺女送入高氏原宅邸,等着协政官大人挑选。只要被选中,就能获得一大笔报酬。至于女儿到底会遭遇什么。他们不在乎。或许还要自欺欺人的说,是给自家丫头找了条好出路。
而那些挣昧心钱的草莽匪人也做起了偷抢女童的买卖,迎合这位协政老爷的癖好。这些事,官府自然会管,可也只能管在街面上,一旦女娃进了高氏原的府邸,他们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些事,韩风晓听在耳朵里,自然是气不过。不过在冰河铁牢,他听那三个王八蛋说过不少腌臜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少年心性醇厚,却也无能为力。
不过今日,事情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总不能就这样这样匆匆走过,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韩风晓揉了揉肩头,那里曾经被一道天光砸中,现在只留下一块手心大小的疤痕,形如天秤。
他走进巷子,拍了下正要去抓向小姑娘胸口的五短汉子。
“借过……”
那个汉子一愣。黑着脸转过头。这个巷子是“断头路”,小姑娘身后就是一面土墙。身后这人说要“借过”,明显就是来找事的。
五短汉子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是个少年,看样子也不比眼前女孩大几岁。长得干瘦,两个捏在一起都不一定比他肉多。
五短汉子凶恶的立起眼睛,“小崽子!有事?!”
韩风晓也不看他,只是朝着小姑娘招招手。“过来!”
小姑娘很机灵,看到有人过来帮忙,一猫身子,便从高大汉子身侧溜了过去。高大汉子想要阻拦,小姑娘已经躲在韩风晓的身后。
高大汉子一脸怒火的啐了一口,“呸!来了个找死的!”
五短汉子瞄着韩风晓,嗤笑道:“小子,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闲事是你能管的吗?还没断奶,就他娘的逞英雄。现在跪下叫声爷爷。就不和你这愣头青计较了!”
韩风晓稍稍错步,将黑袍小姑娘护在身后。
面对两个凶恶的壮汉,少年毫无惧色,淡然反问道:“否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