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身汉子这一手虽然漂亮,却没什么惊艳之处。常年干苦力的力巴们,哪个不能担起百斤分量?赤身汉子又是如此目中无人,惹得众人一肚子火气,也不等外人招呼,便有一个年轻的力巴走上台去。
年轻力巴运足一身力道,简单试了试石锁的分量,心中了然后,便是一抓一举,同样干净利落的扛起石锁,在台上转了一圈。放下石锁时,脸色有些微微潮红,身上的气势却更胜了。
“好!”郡守赵大人点点头。昨日衙署中的官士供奉养尊处优久了,就连着百斤的分量都担不动,让他好生丢面子。现在终于有人能和这狂妄的野把式较量一下,也算给他在这两位京城来的上大人面前找回了点颜面。
郡守身边的两位上大人自然看出了这位同僚老兄的心思,都是一脸苦笑。
这位郡守大人还真是心里没数,满府衙的官士供奉愣是比不过一个民间苦力,竟然还有脸在这里洋洋自得的较好,看来他的官运也就至此而已了。
赤身汉子稍有惊讶。
年轻力巴能举起石锁不足为奇,倒是他运力的法门让他有些吃惊。这绝对是某种硬功夫的外家法门,决非莽汉的胡乱发力。
赤身汉子说道:“好本事。看来我真是小巧你们这些乡野莽汉了,还真有些手段。那你在看看这个如何?”
赤身汉子是个急性子,也不愿循序渐进的进行比试。他直接走到那个最大铜鼎跟前,两手各抓铜鼎双耳,卯足身体力道,闷哼一声,竟是将那近四百斤的铜鼎倒举而起!
赤身汉子将铜鼎放到擂台中央,这一次他放的很稳,铜鼎落地只放出了轻微的落地之声。
年轻力巴盯着那铜鼎转了两圈,深深吸了口气,同样抓住铜鼎双耳。他卯足力气,断喝一声,然而铜鼎纹丝未动,反而是年轻力巴憋得满脸通红,喘息连连。他无奈的摇摇头,朝着赤身汉子一抱拳,走下了擂台。
赤身汉子哈哈大笑,手指台下众人道:“谁还上来和我试试斤两?”
力巴行众人面面相觑。要是单单背负那个铜鼎,还有几个力大的力巴敢去较量一下。可要靠一己之力抬起那鼎,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不论是肩扛还是背负,主要都是靠着腰背和双腿吃力,将力道散在全身上。而要抓举重物,就要靠全身发力,借以双臂之力才可办到。
也就是说,只要背负之物不超过周身之力便可办到,而抓举重物,必要周身之力远大于物品之重,才有可能办到。这一上一下,看似差距不大,却是云泥之别。
老力头看到众人心虚,目光便落在了韩风晓身上。可惜少年并没有争斗之心,一枚银币足以,何必为那喜钱去出风头呢?
老力头和领头力巴对视一眼,全然无奈苦笑。有些事,两人并未和行内众人明说。和官老爷打交道哪有那么容易?
力巴行参加比试,郡守老爷会给每人一枚银币不假,赢了会发喜钱也是实话。
可是两人却没有讲:如果输了,府衙就要向力巴行征收同商买贩子一样的税款,甚至更重。这算得上重责了。
做力巴的基本都是郡城里最穷苦的百姓。之所以干这种苦行当,就是因为家中无地产,又没本钱做买卖,只得靠出力挣钱养活自己。这种纯卖力气的活计不算手艺,没有长久的主家,只能打散工。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交税。
可就算这样,力巴还是很苦的,价钱没有行价,全凭主家,人多活少时,价钱会被一压再压。
力巴们挣钱也只够自己温饱,就连媳妇本都赚不出来。上了年纪便断了财路,只得讨饭或是靠同行朋友救济。
力巴行的成立,其实就是为了给这些苦命人一个家。大伙共渡难关,也能稳定行价,不至于让苦力活变得太不值钱。只打乱发少年来到力巴行,行里的生意越发红火。
少年就像一团火,让这些黑夜行路之人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一起出工从不藏私,有多少力,出多少力,活计自然比外面的散工力巴做的更好。很多大户为了做工快,省心神,也愿意多拿些铜币来雇行里的力巴干活。
没了活计的散工力巴不是另寻出路,就是同样加入力巴行。老力头经验老道,又是心善,力巴们便有了主心骨。
力巴行给行内活计提供吃食,力巴们不至于让歇工就得饿肚子,生病也会拿钱瞧病。上了年纪的力巴就帮着老力头维持行内杂事,帮忙拉活计。出力的力巴赚了钱,交给行里一份,自己还能攒下些。
力巴行风声水起,力巴也不再是被人冷眼的下贱坯子了。可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招来这次的祸事。
其实老力头也不想搅进府衙的乱事中。可是郡守老爷说了,力巴成行,以和商贾无异,不缴税收,只是他睁只眼闭只眼。这次比试,力巴行若是不能获胜,便要一视同仁。届时力巴行就要散了,力巴们也只能另寻出路。
可是这些事,老力头和领头力巴知道,却都没有和外人提起。
这主要还是为了韩风晓。他们知道少年有自己的事要做,不会一直呆在行里。也知道少年仁义,得知真相必会为大伙出头。
可是少年已经做得够多了,他们再为自己为难少年,良心难安啊!
看着无人上台打擂,郡守大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先看向那四个应了榜文前来的挑战的力士,各个垂头丧气,还没上场便都怂了。
郡守大人冷哼一声,冷着脸瞪向老力头。他可是许诺过力巴行的,虽然更多的是强行委派,不过力巴行这样不给他这个一地老爷长脸,以后也别想吃这口力气饭了。
老力头满脸难色。
身旁的领头力巴咬咬牙,对他小声说道:“咱们不能一遇事就让韩小子出头吧。一群汉子全靠个孩子,这是什么事啊?不就是举鼎吗?我去!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出路。您老也别上火,万事总有办法。什么也别和韩小子说,就随他心意吧。”
老力头点点头,“我也不想在为难那孩子了。输了也没办法,咱们就是些力巴,苦日子都熬过来,现在好了,倒怕回去过苦日子了。”
领头力巴淡然一笑,老力头还是那个老力头,没变。汉子站起身,脱掉短打的衣裳,露出满身横腱的肌肉。
他把衣服和那根宝贝烟杆子交给老力头,而后对众人说道:“我去试试!”
老力头微微叹息,叮嘱道:“量力而行。”
领头力巴抿了抿嘴角,没做回答,大步走上擂台。他先朝着郡守大人抱拳行礼,又和赤身汉子点了下头。
领头力巴也不多言,围着那铜鼎转了一圈,找了个角度,身体下压。
他自知没办法抓举此鼎,便使了个巧劲。用肩头靠着鼎身,双臂环住铜鼎,爆喝一声,靠着一股子寸劲,将铜鼎硬生生扛起。
领头力巴身形晃了晃,随即将铜鼎扔下,发出滚雷般巨响。不过还是将鼎举起来了。
赤身汉子暗自冷笑。想不到这些力巴还有些武夫身手。刚才那个年轻力巴,他只是看出了些硬功夫的法门。而这个汉子用的巧法,绝对是外家善用的“地牛抗天”。
这是常见武夫路数,靠着巧劲,强攻力量远大于自己的对手。不过不同硬功夫的运力法门,使出这招效果截然不同。领头汉子用的是上乘法门,似乎比赤身汉子自己所学法门还要精妙一些。
赤身汉子不仅慨叹,小小一郡的力巴行,竟然也是藏龙卧虎。可他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是来自台下一个少年的无心之举。
平日里力巴们和韩风晓做工,自然而然的问起他如何会有这般怪力。少年也是心大,便教给了众人吐纳运力的法门和些发力取巧的技法。
这些都是他跟常袁学的,也不曾想是什么精妙的外门武学。力巴们试了,觉得确是省力,便复日行之,久而久之也习得了皮毛。
再后来,少年所传法门便成了力巴行的秘密,算的他们做力巴的手艺了。
赤身汉子见领头力巴虽会些高深法门,却是底力不足,根基不稳。便起了羞辱之心。
他笑道:“果然有些深藏不露的手段。我们再来!”
他说着拎起一块十斤的石盘,扔到鼎内,然后背靠铜鼎,双臂倒扶鼎身,如老猿背木,将铜鼎背起。
领头力巴也不示弱,运用吐纳法门,吸了两口短息,换掉腹中浊气,再用同样办法,扛起了铜鼎。
赤身汉子微微一笑,说道:“好!再来!”
他再次拿了块石盘放入鼎内。不多不少,仍旧是十斤分量。然后与领头力巴交替举鼎。
赤身汉子这招实在阴损,好似钝刀子割肉。他深知领头力巴底力不够,不过是在用寸劲勉强为之。便逐步增加铜鼎的分量,慢慢消耗领头力巴的气力。
当石盘加到三十斤时,领头力巴已经有些身形不稳,不过还是成功扛起了铜鼎。
赤身汉子眼神一冷,抄起一块最大的石盘扔进鼎内,然后爆喝一声背起铜鼎,学着领头力巴将鼎往地下一扔,故作叹息道:“强中自有强中手。我便只有这般本事了,你若能在举起它,我便认输了。”
领头力巴咬着牙,也不答话,吊着所剩不多的余力,围着铜鼎缓缓踱着步子。
郡守赵大人见到这个野把式吐了软话,也不知是激将法,没脑子的说道:“好好好!都是豪杰!这场比试精彩的很!”
身旁的那个武将一脸嫌弃的看着这位连热闹都不会看的同僚,暗自决定回京要和辅国大人好好说道下,就算只是一郡之首,也该找个有脑子的。
另外那位儒士大人则轻敲折扇,嘟囔道:“熊威这就过分了,和个乡野村夫,还使这般小人伎俩。”
台下的力巴们见到领头汉子要赢了,纷纷呐喊鼓劲。老力头有些担忧的摩搓着汉子交给他的烟杆子,不住念叨着:“别难为自己……”
韩风晓微微皱起眉头。他早看出领头汉子已经气力不足,仅凭这吊在胸中的一口血气,强撑着身体。他了解汉子,并非鲁莽之徒,也非视钱如命之辈。不知为何非要和那赤身汉子分个高下。
他瞥向老力头,老人虽然一俩担忧,却始终没有出声阻止。
擂台上,领头力巴已经找好了角度,同样的身形手法,运足那口血气,突然发力。就在铜鼎刚刚离地之际,鼎中铁饼忽然滑向一边。
别看那份力道比起铜鼎分量微不足道,却使领头力巴失了平衡,他身子一晃,铜鼎落地。
领头力巴寸劲将发未发,反噬自身。胸中那口血气上涌,让他硬生生吐出了口污血。
赤身汉子见此哈哈大笑。他在倒背铜鼎时,故意偏转力道,使鼎中之物滚向一边,算计了领头力巴。
赤身汉子满脸不屑的说道:“乡野杂碎,懂些粗浅功法,就敢在本大爷面前逞强?想要赢我,还早几百年!”
领头力巴看向长桌边的郡守老爷,脸色铁青。再看台下的老力头,满脸担忧,嘴唇微微发颤。
大伙的日子终于有些盼头了,谁成想祸从天降,一切又要被打回原形,甚至会比以前更难熬。
领头力巴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他还不想认输,也不能这样就认输。同样不做一声,领头力巴连换两口新气,压着胸口的疼痛,准备再拼一回。
就在此时,台下传来了一阵轻呼。领头力巴疑惑的转过头,便看到一个少年已经站到了他身边。
韩风晓轻快的说道:“虎大哥,让我试试?”
领头力巴咧了咧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竟是笑骂道:“好小子,你骂我!我是你胡大哥,不姓虎!”
韩风晓同样咧嘴一笑,也不多言语,错开身子与汉子换了位置。
韩风晓微微压下身形,肩膀抵住鼎身,用手托住鼎底。另一只手环抱铜鼎,只说了个“起”字,便将铜鼎扛抱起来。
瘦小的少年,力扛巨鼎,如托石行蚁。
韩风晓将铜鼎放到赤身汉子面前,轻巧的吐了口浊气,缓缓问道:“和我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