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招儿想到阿婆家的一个邻居。

那家有对夫妻，当时才五十来岁，都很瘦，干巴巴的，全身没肉。

男人被叫做“眼镜”，女的唤秦秀莲。

两人的儿女都在外地打工，过年才回来，平时就两夫妻和老母亲居住。

农村早就兴起了盖小楼房，他们家住的还是老房子，整栋都是木板结构，走路有吱吱吱的声音。

加上家里瘦得像骷髅的三口人，实在骇人。

“眼镜”夫妻是外地搬来的，所以在当地没有地可以种，平时靠打点小工维持生活。

好在这时候很多人家盖房子，需要帮忙挑砖和糊水泥，那些没地种的、特别勤快的人家就多了一些收入。

“眼镜”家房子是前些年从一户本地人手里买去的。

那户人家有福气，两夫妻都有退休金，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却比谁家儿子都有本事，早就在大城市买了房，安了家，把父母接过去享福了。

眼镜家一楼厅房临路，被卸掉几块木板，就成了一个小店，贩卖一些盐呀，米呀，针线，和小零食，贴补家用。

其实一开始是能赚一些钱的，毕竟那年代交通还没这么发达，老人小孩出门买东西不太方便。

农村人没什么事，一般大家一个月就去集镇一两次，碰上农忙时，几个月都不离开村子的都有，所以一些小东西都在他家买。

后来就不行了，因为乡亲们不止一次的在他家买到过期的食品，慢慢的大家宁愿辛苦一点多走几步，也不上他家了。

“眼镜”看样子是读过书的，能识文断字。

老母亲秀婆已经70多岁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老，一头干枯的头发，两条腿巍巍颠颠的，手臂上只剩一层皮，布满老年斑，看不到血管。

老人家似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白招儿每天都看着她佝偻着背，洗衣做饭，割猪草、喂鸡鸭，像个变形的陀螺，停也停不下来。

除了卖东西的时候，眼镜夫妻几乎与邻居没有一点交流。

寒假的时候，白招儿去阿婆家住，除了妈妈，阿婆是唯一一个不嫌弃外孙女的人了。

白招儿还知道，当初就是阿婆叫妈妈把自己从桥上抱回家去养的，所以，对于阿婆，白招儿又多了一分感情。

阿婆家门口有一大块空地，冬天的时候，大家坐在门口晒太阳。

男人们打着小牌，女人们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毛衣、毛鞋，一边交头接耳，指着“眼镜”两公婆的背影骂。

“短命鬼，缺德，孽待老人……”

有一天，阿婆在炒菜，突然发现没盐巴了。

“招儿，去对面买包盐回来。”

白招儿拿上阿婆递过来的票子，就跑去了“眼镜”的小店，这是招儿第一次进这里，以前阿婆是不让招儿他们几个去“眼镜”家玩的。

招儿走进他家厅房，却没有人。

“有人吗？”招儿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答。

也许是好奇，鬼使神差的，招儿走进了里间，里面阴深深的，虽是白天，却没有一点光线。

招儿的鞋踩在木板上，发出厚重的声音，走一步，招儿的心跟着颤抖一次。

“我，我要买盐巴……”

招儿走进最里间，那间房子靠近河，有个窗户，从外面投进来一点光。

招儿看到窗户边有张桌子，秀婆正坐在那里吃着东西，她半边脸侧对着招儿，低着头艰难地咀嚼着什么。

“咯吱，咯吱”，招儿吓得腿都软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老人面前是一碗用水泡着的锅巴，水面上漂浮着一块豆腐乳，红红的。

招儿惊得说不出话来，赶紧往外跑。

一走出木房，外面艳阳高照，家家户户饭香阵阵。

阿婆告诉招儿，邻居说的眼镜两口子孽待老人是真的。

秀婆膝下只剩这一个孩子，老人一辈子为儿子一家做牛做马，老了老了干不动了，却被儿子儿媳妇嫌弃，这些年一直想着法子的作践老母亲。

因为“眼镜”两公婆脾气古怪，为人尖酸刻薄，在老家得罪了很多人，才举家搬到这里。

秀婆年纪大了，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又做不了小工没有收入，过得更是生不如死。

每天天不亮，要起来刷锅淘米，煮猪食，将全家衣服拿到河里清洗。

为了节省电费，一家人还在用土炤，柴火需要老人上山捡拾。

这时候因为封山育林，农村已经禁止砍伐木头，老人只能靠满山的捡枯枝败叶。

秦秀莲在河边用砖块围了几圈，养了猪，鸭子，和鸡，拉的屎尿全部排在了河里，却没人敢说什么。

秦秀莲抠门，连剩饭都舍不得给家禽吃，每天逼着老人割猪草、上邻居家讨剩饭。

“干活倒没什么，主要是不给饭吃。”

阿婆告诉招儿，老人每天干完活回来，家里都没饭了，只剩锅壁上的一圈锅巴。

老人就倒点热水泡软了，再将锅巴铲下来，铲下来的锅巴硬邦邦的，还保持着锅的形状。

老人年纪大了已经没几颗牙，这么硬哪里会咬得动，只能用开水再煮煮，等稍微软一点，掰成一粒一粒的，直接吞进肚子。

秀婆很少说话，偶尔阿婆趁秦秀莲不在，给她送点吃的，她会跟阿婆聊几句。

秋冬时节，天气虽说还不算太冷，但是一阵一阵的风却像是一张张没有温度的手，狠狠地朝出门的人扇耳光，毫不顾忌秀婆年老体衰。

萧条的季节里，连茂盛的草都萎靡了，秀婆踮着巍巍颠颠的脚步，找了好久，都装不满一筐，只好越走越远，去了河的上游，总算是割满了一筐。

秀婆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她用手扶着框，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妹子，要下雨了，别干了，回家吧。”

上堡的王奶奶爽朗的声音把秀婆吓得打了个哆嗦，望向远方的眼睛拉了回来。

秀婆回头，见王家的穿了一身花夹袄，胳膊被媳妇挽着，儿子王大壮提着一把小椅子在后面跟着。

“老姐姐，你们这是？”秀婆看着这一家子的架势，好奇地问道。

“别提了，这么冷的天，我娘非要出来看河，可把我们两口子折腾惨了。”

王大壮又气又笑地说道，“人家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还真是没错。”

“他们年轻人不懂。到了我们这年纪，就想多看看年轻时候喜欢的东西。这河啊，我从小都在它周围，有感情啊。”

王奶奶伸手握住秀婆的手，“怎么这么凉啊。你这穿太少了，我都穿夹袄了，赶紧回去吧。”

“毛事，动动身上就暖了。”秀婆赶紧抽出自己的手，掌心相对，用力揉搓，手指上裂开的地方让她疼得打了个哆嗦。

“娘，回来去了，天黑了。”媳妇搂了搂王奶奶的肩膀。

“老姐姐，你赶紧回去吧，我也回去吃饭了。”秀婆努力地笑了笑。

“行，那你赶紧回吧。这冬天天黑的快，别摔跤了。”

说完王奶奶就在儿媳妇的搀扶下慢腾腾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