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谓然回到郡城的时候,明显感觉城里的气息变了。
空气里,有淡淡的血味。
去周遭打听的胡一很快回来,他对着陈谓然说道:城里之前生乱了,就在王府门前。
陈谓然点点头,没有再问。
但他知道,该杀的人,肯定已经死了。
现在,是他安抚民心的时候。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问道:“本王,看起来怎么样?”
胡一小心翼翼的瞥了他一眼,说道:“王爷英俊潇洒,一表人才。”
陈谓然闻言,毫不犹豫的拔剑砍下自己右边的一半袖子,又把衣服其他地方用力揉皱。
然后屏住气,从地上捧起一捧沙土,按在脸上揉搓两下。
“现在看起来,没那么英俊潇洒了吧。”
“没.......”
“行,带着粮食,我们挨家挨户走一趟。”
周围的人,习惯性喊她刘阿嬷。
刘阿嬷的儿子以前是边军,军营离郡城其实不远,逢年过节的,跟交情好的上司告个假,还能回来看看母亲。
刘阿嬷纳了鞋底,做好了衣服,也能很快送到儿子手上。
儿子在边军当战兵,正规军的粮饷比辅兵和郡兵都高出一筹,儿子孝顺,领来粮饷后,基本上都交给了母亲。
都给你攒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刘阿嬷如是说。
可今年入秋,楚帝御驾亲征,调集全国大半精锐军队伐魏。
儿子临走前,忽然有些扭捏的叫住她。
娘,隔壁巷子里有个姑娘,等儿回来,能不能请人去...问问?
问问,自然就是有那意思了。
儿子老实,不会去沾染有夫之妇。
她这次没有笑骂一句小绝种,就像过去几年间的离别前一样,她摸了摸儿子的脸,把做的干粮交给儿子。
一入魏地,儿子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冬天,一个浑身伤病的乡人,带着一封书信和一笔银钱登门拜访。
儿子,战死在魏国的一个关城前。
死前立了足够的战功,上官怜悯他,又听说他家里有个老娘,便自作主张,把战功折算成银子,派人送了回去。
儿子的坟立起来的时候,刘阿嬷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座衣冠冢前默默流泪。
以前的事,已不能再想。
往后的事,也不用再想。
日子,过得越发艰难。
特别是在这样的冬天里,她这样一个老妇人,竟然还顽强的在自家那个小院子里活着。
还有长舌妇在背地里嘲笑她,说她命这么硬,指不定是分走了她儿子的福寿。
只有她自己明白,一天一天捱下去,活着的日子还真不如早早死了。
刘阿嬷早上被事情耽搁了,一直忙到中午,才听说今天的城门没放粥。
本来她打算去城门口做做活计,省点家里的粮食,没想到,今天就没了。
老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小院子里,用针线继续做着才做了一半的鞋底。
咚咚咚咚。
陈谓然敲完门,使劲活动了一下脖子。
大半天都在分发粮食,粮食还要临时量出来,每家大约都是分到了两天左右的口粮。
人多的,还会额外再发一些。
王爷的形象,很是狼狈。
风尘仆仆,丝毫没有天潢贵胄的样子,身上的衣服都撕破了。
听说王爷带兵出城剿匪,想来,是那个时候受了伤。
咚咚咚咚。
陈谓然又敲了一遍门。
门开了,站着一个脸色疑惑的老人。
陈谓然很自然的露出了笑脸:“阿嬷是一个人在家么?”
却看见,那个老妇人怔怔的看着他,还有他身后的士卒们。
两行热泪,从她枯瘦的眼眶里涌出。
“虎儿......”
......
“说,你为什么要带兵镇压那些百姓!”
莫郡守双手背在身后,怒吼道:“你怎么敢!”
“卫央,你是想造...
你是想激起城里的民变不成?”
胸中纵然有万般怒火,莫郡守也只能压在心里,他隐约觉得,事情有点失去控制了。
“我觉得,您这样做下去,可曾想过后果。
暴民入王府,这会将事情瞬间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您不是想安安稳稳等着回乡养老么?”
莫郡守冷冷盯着卫央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你说得对,是我失了分寸。
他这个王爷不就是想玩吗,随他去吧。
老夫时常给户部里的朋友写信,想来,再过些日子,就能向圣上乞骸骨回乡了。”
等卫都尉离开后,莫郡守叫出自己的几个家仆,匆匆写了几封信,亲口叮嘱了几具。
家仆们满嘴答应,然后骑上郡守府里的马,在莫郡守的注视下迅速离去。
莫郡守回到屋里,小妾奉上香茶,他喝了一口,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去翻了一下日历。
“再过些日子,就是苗人的春祭了......”
枯瘦修长的指头,在椅子扶手上有规律的敲动着。
“等这次之后,不管是所谓的凉王,还是苗子,都将败在...老夫手里。”
时间过得很快,在凉郡郡城诡异的平静局面下,隐隐有暗流流动。
陈谓然和卫央的联系已经完全断了,两人还心照不宣地演了出戏。
卫央指使手下的亲兵故意去王府前闹事,闹到最后,陈谓然出面,几乎要当场斩杀那几个士卒。
两个人一度闹到了莫郡守那里,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相信了卫央和陈谓然已经有了仇隙。
一座规模较大的匪寨内,领头的校官正在大声清点人数,
被点到的人,今天将去做搬运兵甲的活儿。
苗人的春祭。
任何到场的人,都绝不能带盔甲武器。
“白苗族长、下官蓝武德,参见郡守大人,参见王爷!”
“黑苗族长之女花翎,拜见郡守大人,拜见王爷!”
“汝父亲呢?”
莫郡守皱皱眉头,不悦的问道。
“家父身染沉疴,恐怕......”
花翎眼里露出一丝哀伤。
莫郡守点点头,对陈谓然说道:“王爷,这些苗人呐,就是记吃不记打,就像是养不熟的狼,你得时常给它一鞭子,让它知道自己的地位。”
正说着,莫郡守指了指身上的紫色官袍,问花翎道:“认得老夫穿的是什么吗?”
“回大人的话,是郡守的官服。”
莫郡守笑道:“告诉你父亲,本官今天就等在这,就算他今天会死在本官面前,本官也一定要见到他。
你们苗人可真是不懂规矩,本官替圣天子牧民,你父亲,就是本官麾下的一条狗,你父亲是狗,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站在这里迎接本官?”
花翎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她立刻跪下赔罪,然后回去,去请自己的父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