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罩拢一座孤城,满地月色如霜,城头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在它底下,有两个人正在声音低低的谈话。
“城中粮草还剩多少?”
是清冷的女声,隐隐带着一点疲惫。
旁边站着的人沉声回答:“不足半月消耗。”
“不足半月......”
女子沉重的叹息了一声:“四万族人跟随我入楚,如今兵分三路,跟在我身边的,不过是八千余人,现在连八千人的粮食也凑不出那么多了吗?”
“主要是安家已经把这里的世家大族都清理了一遍,他们的所有财富和存粮,全都被充作安家和楚军的消耗,城中的楚人百姓也缺粮食,但还勉强维持的下去。”
他补充道:“若是我们向这些人强征粮食,恐怕他们立刻就会跟我们拼命!”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棘手。
军中缺粮,但又不能在攻下的城池里征粮,又要面对的则是楚人大军,自己这八千人看似多,实则等到敌军完成包围圈的时候,那也是插翅难飞!
他们现在甚至要主动避开楚人的主力,连正面作战都不敢。
蓝娘起初的想法很简单,带着四万大军前往楚国纵深处,己方是客军作战,无所顾忌,而敌军却要处处考虑百姓、城池、朝堂,几乎是处处擎肘。
可谁能想到,大军在明郡外,几个长老忽然提出要分兵,蓝娘自然是不同意,可他们立刻便翻了脸,而且军中支持他们的,不在少数。
因此,大军一分作三份,愿意跟随蓝娘的,不到四千人,另外的四五千人,还是忠于她的几名长老强行留下来的。
这几乎就是分了家产了。
三路苗人兵马,分别前往明、长、景三郡,而前往明郡的那支兵马,若无意外,必然要面临楚国朝廷和凉王两方大军的夹击,相当于给另外两路拖住了时间。
很不幸,蓝娘这个所谓的大族长,则是被迫带领分到的兵马前往明郡。
明郡才遭受过一场内战,原本还算富庶的地方都是十室九空,当地衙门里的官吏们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去照顾百姓生死。
一户三口之家中,每天最多吃一顿饭,就算如此,食物也不过是野菜野果,更有甚者,吃的都是所谓的观yin土(搜狗搜这个词的时候,显示没有任何网页和信息,我怕触犯什么忌讳,就用拼音代替了)。
楚帝用十年治理,明郡的百姓虽然时不时还受到世家的欺压,但已经人均每天都能吃饱肚子。
世家大军驻扎在明郡的时候,军中粮草几乎都是由明郡供应,军中许多士卒还直接住在城内,极其扰民,而后楚帝挥军和世家联军大战,明郡北部诸城几乎都被波及,随后而来的乱军更是先肆虐了一遍明郡,之后又往各地流窜。
其中还有许多乱军直接就在明郡扎根当了山贼。
陈谓然便是暗中收编了其中的几股兵马,后来事务繁杂,他只能带着沈修典先撤出凉郡,将那些人转交给了安蛟连。
至于后续的安排,还得等跟安蛟连见面商量以后,他再另做打算。
饥荒、贼人、还有无数东西,已经让明郡的百姓们难以存活下去,许多人暗中撺掇起自己的亲朋好友,带上刀剑,红着眼睛围在路边,等待运气不好的过路者。
而新来的苗人大军,毫无疑问又给这片土地增添了更沉重的负担。
百姓家里还有一点粮食,那是春耕过后仅剩的一点种粮,苗人但凡敢伸手来要,已经被逼急了的百姓们肯定会直接造反。
蓝娘长叹一声,心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惘惘然走下城头,沿路上碰到的苗人士卒都是无精打采,蓝娘身旁的那个长老也没有多说什么,等陪同蓝娘回到县衙里面,他便告辞离开了。
他现在的住处是一座普通的民宅,房子的主人早就在这战乱中不知所踪。
长老的眼睛在黑暗中巡梭着,像是多疑的豺狼,发现自己的窝里闯入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动物。
他没有愚蠢的多问一句:屋子里的是什么人。
而是把手悄然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脚步慢慢的后退,随即就要猛然关上门。
随即,屋里响起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嗽,长老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露出狂喜之色。
他看了一眼周围,快步走进屋里,随即关上门。
第二天一早,蓝娘来到县衙门中,堂内已经来了几名长老,而她环顾一圈,眼睛稍稍眯起:“普长老呢?”
“一早就没看见。”
一个长老回答道:“我住在他隔壁,普回沙那个屋子里一直没有动静。”
“来人!去找普长老!”
蓝娘勃然色变。
普回沙是她比较看重的一个长老,此人颇有心术,虽然出身黑苗,本就与她白苗部族有宿怨,但她为了任用人才,便力排众议,将普回沙收为自己的亲信。
她可是...跟这个普长老谈了很多机密事情啊!
过了一会,几个兵卒跑回来,一脸惊慌的报告普长老人去屋空。
“找!”
蓝娘怒道:“封锁全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全场乱糟糟的时候,一直在城头驻守的一名长老跑进门来,对着众人大喊道:“楚人,楚人来啦!”
各人闻言,早都慌作一团,蓝娘看了更是愤怒,直接拔出佩刀用力砍在公堂的桌子上,冷冷说道:
“谁要想跑,本族长先砍了他,以正族法!”
她转头问道:“来的有多少人,在哪里?”
“大...大约有上万,就在城外几里以外的地方。”
那名长老大口喘着粗气,却没看到蓝娘眼中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杀意。
我派你去坐镇城头,如今敌军兵临城下,你丢下满城的守军,过来跟我报信?你手底下的人是死绝了吗?
那些守军现在是听谁的?又怎么守城!
她不想在这里再待哪怕一秒,再待下去,恐怕自己就要先被气死了。
“放箭!放箭!”
城头的苗人士卒并不是傻子,纵然没有长老的命令,大部分人还是立刻开始做守城的准备。
“楚!”
“楚!”“楚!”
“大楚!”
楚人的战阵中,爆发出汹涌的咆哮声,随着他们的前进,一座座云梯朝着城门缓缓移动着,人群中的士卒高举盾牌,掩护着辅兵推动攻城器械。
在他们身旁,数量更多的弓箭手则是扯弓如满月,随即松手,弦声如惊雷,一阵飞蝗似的箭矢腾空而起,暴雨般落在城头上,苗人瞬间死伤无数。
“保护族长!”
几个侍卫绝望的喊道。
迫不及待来到城头督战的蓝娘,腹部和肩头各中一箭,被侍卫赶紧拖到掩体后面,喊来军中大夫急救。
但楚人的进攻可不会因为她的受伤而暂且停止。
随着军中主将的一声号令,帅旗被打开,一面安字大旗迎风招展,旌旗之下,无数如狼似虎的楚兵开始攀爬云梯,登上城头与苗军血战。
“姚超,带着你的骑兵去西面迎敌,洪虎,带你的人去北城门,不准放跑一个苗狗。”
主将是安家子弟,此刻正是急切寻求立功的机会,眼见着一伙送上门来的苗人,据探子反复侦查过,确定完这伙苗军的人数后,他才信心十足的杀了过来。
他手底下,有两千骑兵,一万五千步卒,尽皆身配铁甲,全都是受过精心训练的楚军,对上一伙远道而来大约只有万人的苗军,他可不惧半分!
“传令下去,杀完苗狗,全军开荤吃肉!”
他拔出佩剑,直接带着自己的亲兵营开始攻打南面城头。
苗人并不擅长守城战,除了开头不到半个时辰的弓箭滚石檑木压制,使得楚军稍稍停顿了一会,但随着楚人登上城头后,就变成了双方士卒对等的厮杀。
“走!”
蓝娘身旁闪过一个人,他一掌拍开聚在蓝娘身旁的苗人,将她背到身上,又顺手抢过一把刀来,无论身前是苗人楚人,统统都是一刀砍开,硬生生冲出一条路来。
正想寻找马匹逃跑的时候,他背后的蓝娘忽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他:“不行...不能跑!”
“这事不能由你任性!”
他怒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孩子,是这贼老天让我们苗人不得好!”
“不!不能让这么多族人死在这里!”
蓝娘眼里都是歇斯底里:“我不能输,我要让所有欺负过苗人的人,都付出代价!”
“那个魏国的女都督,那个凉王,那些楚人,那些要分走兵马的长老,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
她怒吼道:“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我并不是懦夫!”
“请您放我下来!让我去整理兵马!带领族人们冲出去!”
“你...”
他愣了片刻,欣慰的说道:“孩子,你长大了。”
“我一个男子,怎能不如你。”
“去做你的事情吧。”
蓝娘踉跄着,她眼神狠戾,再也没有以前的半分温柔,此刻又是低吼一声,硬生生将左肩上的箭拔了出来。
鲜血四溅,她旁边的老人迅速运功,用自己的内力替她止住伤口流血。
流血渐渐停止,但疼痛却是片刻不息,一阵阵冲击着她的脑海,几乎要让她当场昏死过去。
但却有一种力量,让她死死睁开眼睛,拔刀在手,用苗语大声喝道:
“苗人弟兄们,随我杀出去!”
身旁的老人深深呼吸一口气,用内力催动,将这句话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
凭借雄浑的宗师内力,直接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苗人们转过头,看见女族长横刀立马,带着许多已经被鼓动起来的苗兵开始反冲已经进入城中的楚军,她身后绑着一面被折断的旗杆,苗人的旌旗赫然还在她身后飘荡!
“杀出去!”
她怒目横眉,挺着刀迎上两个楚军,其中一个直接被喷吐着白沫的战马撞开,紧接着,她手里的刀就抹过另一人的脖子。
“杀出去!杀出去!”
这是更多回过神来的苗兵在咆哮。
他们世世代代在凉郡纵横,那时候除了第一代楚国皇帝,往后根本没有楚人敢直面他们的锋芒!
莫言苗人无血勇!
双方在南城门处展开了惨烈的厮杀,蓝娘看见一名穿着重甲的楚人将军正坐在马上指挥士卒,立刻喊道:“杀了他!”
身旁纵起一道风声,腾空而起的那人已经在十步之外,挺着一柄铁刀,在乱哄哄的兵潮中硬生生杀了过去。
无数的楚军悍不畏死的冲了上来,即使拼着一条命,也要在他的身上开出一条创口。
这却是主将的亲兵营!
他们比普通士卒更多了一条,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将,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辞!
但,那冲来的苗人,却是一名宗师。
“杀!”
他浑身衣衫被血染的通红,护体罡气早已因为内力不支而自动崩溃,楚人士卒的刀锋已经可以破开他的血肉。
其实,他完全可以继续催发护体罡气。
堂堂一名宗师高手,就算不能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可想要逃跑,却也是没人能拦得住。
但他今天不是不能跑,而是不愿跑。
蓝娘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于蓝娘,他早就将其视作亲生女儿一般。
为了我的孩子,我就算死了又如何!
他满腔死志,铁刀早已砍得卷刃,此刻直接抓过两个楚卒的尸体,在人群中挥舞着胡乱拍砸,此刻,离楚人主将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
十步,往日随意可至,如今每前进半步,都有无数楚兵疯狂的涌过来,哪怕是用自己的命,也要阻碍住他的脚步。
看着自己的亲兵在那个苗人的冲锋下死伤惨重,主将又心痛又恐惧,他并不是武者,但此刻也看出,那个老人,至少也是天下级别的高手,自己目前最正确的方法,就是用麾下士卒的性命去耗死他。
这完全值得。
自己是主将,不能死!
他死死勒住缰绳,并不后退逃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老人,而对方也同样狠狠地看着他。
虽然我是主将,但死的,却全都是我的亲兵,他们日夜都奉我为主公,效忠于我,我又不是草木石头,焉能没有兄弟之情!
你杀我的兄弟,我就要让你的那些苗狗,用千百倍的性命来偿还!
你们这些楚狗,凭什么就能占据这大好河山,而我苗人,只能偏安一隅!
你们楚人,该死啊!
双方都用一种要活吃了对方的眼神盯着彼此。
“两日前,安家一名子弟带着两万余大军在明郡鹏城遭遇苗人,双方恶战,苗人大败,安家惨胜,苗人族长为之重伤,带领剩余千吧残兵败将溃逃,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