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猛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脸上做了简单的掩饰,不用担心熟人把他认出来。
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事情,所以现在尽管是一个人走着,他也不用担心孤单,因为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想法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凉王曾经帮助过我,而我却为了妹妹而陷害他,想置他于死地......”
苏猛不知道楚帝指使自己去做那件事是出于另外的谋划,所以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曾经陷害过凉王。
若不是妹妹的劝说,他压根不会再来追随陈谓然。
现在,他倒是愿意继续效忠凉王,可若是凉王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又要找他算账呢......
苏猛听到前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下意识看了一眼。
是两个穿着寒酸的书生。
“贤弟,朝廷准备在秋初开始考试,那些限定作为考试范围的书,你可买到了?”
年长一些的背着一个书箱,喜笑颜开的问旁边的那个,他已经买齐了想要的书,这些书基本上都是民间里流传的普通书籍,很容易找齐,要么是直接去杂货店买二手或者是根本不知道已经几手的书,要么,便是去借。
毕竟,这些书虽然不难找,但量却还是很大的。
不光是内容,就连各个书籍本身,加起来也得有二十本之多。
据说秋试,也就是朝廷准备在秋初开办的那一场考试,是用来选拔各处低级官吏的考试,基本上都是从九品到七品的位置,稍微有点成绩的,基本都能录上。
考试内容头一项是选择任意几句从书上摘抄下来的句子,让考生做出注解,一般这玩意都有标准回答,就看考生有没有学过。
之后,便是诗词、默写,甚至还有一道简答题。
我们所谓简答题,在楚国朝廷的官方语言里,则被称为时景题,据说时景题不限于任何回答,只要言之有理即可。
若是考试成绩在前面四百名的,则由朝廷发给凭证,参加一年后春祭后的考试,
在第二场考试中依然能获得不错名次的人,便可以根据各自的成绩获得七品到五品左右的官职,而在那之后,排名在前五十的人还要参加一场殿试。
殿试的前三名,分别被称为甲筹,乙筹,丙筹。
陈谓然听到秋试的消息时,让人立刻去收集来消息,自己研究了一会,暗暗吃惊于这样的考试制度。
抛开考试内容和范围,光是从大体规章来看,就已经相当接近他记忆里趋向于完善的科举制。
凉郡的官场也同样缺少合适的人才,或许,等他回去的时候,可以考虑在明年也举行这样一次考试。
苏猛并没有想的那么多,他看着两个书生又闲谈了一会,便径直走进了十二坊中。
“十二坊......”
他看了一会坊口的招牌,又迟疑了一会,才慢慢走了进去。
自小在京城长大的苏猛,虽然常年待在军营中训练,除此之外,又要去国子监中学习。
但他有时候也会厌倦这样的生活,约上几个好友,找个借口溜出来在京城各处闲逛,去的最多的,自然也就是京城中层的十二坊。
记得那时候,里面人来人往,各处热闹非凡,无数的商贩在里面卖着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漂亮的女子站在红楼前招徕客人,即使站在茶馆的外面,也能听到里面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战乱的风并没有吹到这里,是一场颠覆全京城的政变改变了这儿。
人们在经过那一夜的杀戮后,许多商贾都选择离开这儿,大家都只是求财,谁知道下一次刀子会不会砍到自己身上。
苏猛在街上漫步,心情变得更加惆怅,往来行人稀少,往日里觉得那些人碍眼,现在,却又分外想念因为他们而带来的那种热闹感。
因为这儿的人少,隔着老远,他便看到了一个穿着落魄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脚上拖着一双草鞋,此刻正坐在街角,手上捧着一本书,此外还拿着一支毛笔,在书上写写画画。
苏猛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顺便瞥了一眼,发现这个人手边还有一本摊开的书,此刻正在拼命抄写上面的内容。
他看了一会,随口问道:“你在这抄书有什么用?学书岂是这么学的?”
那个人听到声音迅速抬头,打量了一下苏猛的穿着,笑了笑,随即又低下头,边奋笔疾书,边说道:“贵人有所不知,小人家境贫寒,没有钱去买书,往日里也没有什么朋友,更是借不到书本,所以......”
“所以你便自己抄写了?”
苏猛下意识回答。
那人又笑起来:“所以,这书是替我阿弟抄写的,他要参加今年的秋试,我和他一人分了一半去抄写,我们白天得去干活,把中间休息的时间拿来抄书,晚上我阿弟才能拿书慢慢背诵。”
“你阿弟?”苏猛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呢?你不想去参加秋试?听说,考过了的人,可以去做官。”
“跟您不毫不自夸的说,这些书里面大部分我都能全部背下来,就算是没看过的书,给我拿去闲暇时候翻一翻,大概两天功夫,也能记个差不离。”那个人语气平淡,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他怕得罪这位穿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青年,便又补充道:“您别问我为什么不去参加,他朝廷里又有规定,说是而立以后,统统不准参加考试,只允许年轻人参加。”
这不是耽误人才吗?
苏猛刚想这么说,却又想起自己现在是凉王阵营的人,应当巴不得安家的朝廷越耽误人才越好。
不过么......
他顺手抽过那个人手里的书,随意道:“既然你牛皮吹得这么响亮,那我就拿这本书考考你,对了,这书你看过没有?”
“大致翻了翻,也能记得七八成吧。”
那个人一脸抑郁,没想到自己好言好语说了半天,来了这么一个捣乱的家伙。
他抄着手,无奈道:“贵人,您大人有大量,把书还给我吧,小人今天就这一会能抄书,过会还得去干活呢。”
苏猛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他面前,说道:“这一块银子,够你去买一本书了吧,现在,我问,你答。”
有钱就是有理。
那个人立刻拿过银子,很没骨气的点点头。
“夫(第二声)人也,不可使知其命,万事天成......后面是什么?”苏猛随便挑了一段话,直接问道。
“万事天成,人唯本心,心定而后自知,天命不能使之.......”
那个人懒洋洋的背诵道,没有丝毫思考的样子。
洋洋洒洒一整段话背下来,竟然更没有任何错误。
苏猛又翻了几页,再次提问:“天地君亲师,何为先者?”
天地、皇帝、父母,老师,这些人里面,谁排在最前面?
他在国子监学习过很多年,自然也对这些书籍有所了解,此刻提出的问题,则是要求注解。
“亲为先者,弗亲无我,故无谓天地君师。”
这话说的很明白,但却不是苏猛老师讲过那种注解。
苏猛又提问了几句,发现这人说的都自有道理,但全都不是“正规”的注解,但显然都是实实在在的读过并思考了的结果。
似乎是个不错的人才。
他拿着书陷入沉思,又看了一眼这人身上的落魄装扮,很快下定决心。
“你现在干什么活?”
“我在一个酒楼里做伙计,什么都干,怎么,阁下愿意看在这句话的面子上,再给我一点银子么?”那人摸索着手里的银子,微笑道。
殊不知,这话一说出来,到了苏猛耳朵里,却是等于签了卖身契。
“好。”
苏猛直接掏出一锭约有五两左右的金子,直接放到那人的手上,那人脸上从微笑到吃惊,再到惊恐:“贵人,这可是做什么?使不得!”
“给你钱你还不要?”苏猛怒了,他发怒的时候,身上平和的气息瞬间变得狂躁起来,像是一头睁开眼的猛虎,正在打量猎物。
苏猛是北府军的信都侯,而北府军又是先帝的亲卫军,先帝向来喜欢身先士卒冲锋,北府军便更是接二连三的被派上前线作战,苏猛便是由那时的杀伐中彻底洗练出来,成为一名合格的将军。
虽是合格的将军,但却不是合格的聪明人。
“要是想要......”
那个人不敢看苏猛陡然凶狠的眼神,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嘴上很老实的说道:“财帛动人心,但太多的财帛,可能会要命,我怕您要我去做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废话真多。”
苏猛一把拎起他,将金子胡乱揣进他的怀里,拉着他边走边说道:“我赏你个差事,你要是做得好,不光你以后吃穿不愁,我也能沾你的光。”
凉王现在很缺替他出谋划策的人,苏猛是知道的,若是自己能推荐上去一个合格的人选,王爷想来也会对自己高看一眼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人名叫晁拓。”
......
苏猛一路拉着晁拓回到客栈,问过老板娘,知道“公子”今天出去一趟又回来了,正待在屋子里面,仿佛是心情不好的样子,连饭都没吃。
嘿,他老人家心情不好,我这带来一个能让他心情好的人。
苏猛谢过老板娘,又拉着晁拓往楼上走去。
轻轻敲过门后,里面响起一个男声:
“谁?”
“公子,是我,苏猛。”
“进来吧。”
苏猛说完,又想起什么,赶紧对晁拓说道:“里面那个人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要多说其他的话,要是回答的好,你以后连你弟弟在内,都是衣食无忧。”
“好,好!”
晁拓听的满脸激动。
他怀里那块金子,已经被他捂的热热乎乎的,但他还是舍不得松开手,等到开门的时候,他怕失礼得罪里面的人,便不情不愿的把手拿出来。
开门的是个侍女,说她是侍女,却又是一脸的柔弱之色,看上去甚至有点病恹恹的样子。
不会是里面那人的小妾吧?
这个念头还没在他心里转过一遍,很快又被他抛开。
因为此时里面的那个人已经转过身来。
光是从面皮上来看,面前这人生的极好,剑眉星目,面庞散发出一股锐气,眉宇间虽有些阴鸷,但却让他身上看着多出了一分沉稳。
但,穿着却是略有些奇怪。
他只是穿着普通的丝绸制作的衣服,门外送自己进来的那人尚且是随手就能掏出五两金子,若说这人是他的主人,或者是朋友,从衣着上来看,便是不像。
晁拓眼神一闪,瞟到那人身旁还坐着一个中年人,长相平常,衣着更是普通,还没等他开始推测那人的身份,长得极好的那人便说话了。
“你有什么事?”
陈谓然冷冷的看向苏猛。
刚才梅清泉带来一个人推荐给他,说是前兵部参赞大臣,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躲在自家的夹墙里,才偶然在上次的京城屠杀中幸存下来,这人出身世家黄家,现在世家大都被朝廷,或者是安家宣判为逆党,正是大肆追缉剩余世家子弟的时候,所以这人只能隐姓埋名,通过帮人抄书赚钱,给家人糊口。
梅清泉推荐这人是有原因的,这人虽然是世家子弟,但却是一向清廉,往日里跟先帝走的较近,算得上是个有本事的人。
陈谓然和这个名叫黄知宦的人交谈了一番,很快就意识到这人确实对自己极有帮助,必安打定主意要留下他。
正在两人要进一步交谈的时候,却被苏猛扰了兴致。
“额...我带来一个挺有本事的人,想来对您应该有些帮助,额,您要不要考校考校?”
苏猛在陈谓然的注视下,竟然觉得有些紧张,他赶紧把晁拓推了出来。
“哦?”
陈谓然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个人,倒是对他有了几分兴趣。
晁拓不卑不亢的回望过去,与苏猛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
或许,他心里更感兴趣的,还是怀里那五两金子。
“你叫什么?”
“晁拓。”
“你想要我考校你?”
“并不是。”晁拓摇摇头,指着一脸惊愕的苏猛说道:“是他给了我五两金子,我才肯过来,然后又是他想让您考校我。”
“哦,原来如此。”陈谓然点点头,看都不看苏猛一眼,说道:“我要考校你的,不是诗词歌赋,更不是朝廷要考的那些空话废话,我只问军政,阁下要是觉得回答不出来,现在就带着你的五两金子走吧。”
“回答不回答是我的事,请阁下但问无妨。”
晁拓听了眼前这人趾高气昂的话,只觉得一阵来气,他按捺住火气,平静的说道:“请问吧。”